黄皮

花匠小妙招
2024-12-09 10:46

黄皮
在岭南诸多水果中，黄皮大概是最为籍籍无名的。荔枝有“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枇杷也曾有过几首颂其“负雪扬花”秉性的诗词，南宋的谢瞻曾写《安成郡庭枇杷树赋》，说“伊南国之嘉木，伟北庭而延树。禀金秋之清条，抱东阳之和煦。肇寒葩于结霜，承炎果乎纤露。高临甍首，傍拂阶路。”可是关于黄皮的诗词曲赋，实属零落稀少。以前，我读唐代韩愈的《送桂州严大夫》：“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户多输翠羽，家自种黄甘”。以为里面的“黄甘”就是黄皮，可是后来听说及至桂林以北，黄皮果树已不多见，自然无法“家自种黄甘”，方晓得是误读。
似乎只在明朝董传策的诗中，才明确见到黄皮的影子，他在《噉黄皮果》里写到：“碧树历历金弹垂，膏凝甘露嚼来奇。木奴秋色珍如许，那似香飘褥暑枝。”字尽形神，更将其与木奴（柑橘）相比，称味甘香重，让人不禁略感欣慰。
相比不知黄皮为何物的北方同学，不少粤西的小孩认识的第一种水果便是黄皮。小时，姑父家的后院里高高矮矮种了不下十棵黄皮果树。每年，看着它们二月散花到七月披金，几乎是最为重要的童年记忆。不用等到惊蛰，只要有一些微风细雨的滋润，那小小的犹如碎雪的白花便会一夜盛开，簇拥而上，不弱于“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那千万朵白花堆攒在枝头，与花下细叶白绿分明，点缀于枝头，随风逸动，远远看见就像白蝶纷飞，皑皑碎碎，别有几分不一般的灵动和清丽。
经过清明前后的脱花落果，到小满，黄皮的果实已逐渐成型，起初是一团团小小的靛青，骨骼瘦络稀疏，花后毛茸茸的白绒散布其上，像是不轻不重发了一场及时的霉症。可是，慢慢的，果实逐渐丰满饱实，像是吸尽了夏季绵长的霏雨，一个个像拇指，颗粒之间的空隙慢慢被填满，堆到一起，犹如宫廷玉琢的翡翠，娇艳欲滴。如果接下来的日子，雨水充足，又不乏阳光的话，夏至前后，黄皮便应时地熟了。
一般来说，一棵黄皮果树大概能结好几十斤乃至上百的黄皮，所以每到成熟时节，再高的黄皮果树都被压得只有平日的一半身子，犹如一老妪，身上带着一圈圈的金饰银器。风吹过，碎步蹒跚，满身的金光便随之摇摆不定，粼粼层层，很是光彩夺人。董传策说，“碧树历历金弹垂”，确是形象。
我小时候嘴馋，往往黄皮还是半黄时，我就爬上之后，瞧准哪一颗青中带黄，便摘下，连洗都不需洗，也不剥皮，用袖子擦一下就直接放进嘴里。可是未及全然变黄的黄皮终究奇酸无比，我每次囫囵吞枣，想从那干实的果肉里咀嚼出几分成熟的滋味，可是从树上爬下来后，都感觉牙根被重重地打上了一层蜡，冷颤得很，便只能爱恨交加地眼巴巴等看果子慢慢变黄。等到时过端午，牙齿终于得以告别不尽的寒酸，黄皮便从枝头开始一路慢慢变黄，犹如深浅交互，轻重交错的色彩变化。我放学后，不从姑父家大门进，直接爬上围墙，再从围墙跳到树上，从这枝上采下几个，从那枝上又摘下几个，躺在大腿粗的树枝之间，翘着腿，幻想自己是闯入蟠桃园的孙大圣，那熟了的黄皮在枝头叫着我呢。清风旭日，确实有几分逍遥。
少年的心性，大抵热情来得快，来得急，也退之如潮汐。如此一来，折腾得半个月。等到黄皮可以整棵树采摘时，我便对黄皮一点兴致都没有了。此时唯一的还能吸引我的，便是跟着长兄用剪刀将黄皮剪下，树上爬上蹿下，大汗淋漓，依旧是最大的乐趣。姑父家的黄皮从不拿到集市上售卖，四邻亲朋都分过一轮后，剩下的自己吃，有时候吃不完的，就放进洗干净的酱油瓶里腌制。赶上台风早来时，果子还没长熟，又不愿意被台风刮走，便只能采下来，这时候腌制成为最好的保存方法。曾记得，那些时日，姑父家的碗橱里大大小小摆满腌制黄皮的酱油瓶，活像一排整齐的标本。吃饭时，一碗白粥，加上几颗腌制的青黄皮，就能饱食一餐，味道酸中带甜，很是特别。我少时曾一度厌食，母亲就在家中备上好多蟛蜞汁和腌黄皮，还有豆豉，都是小孩的开胃菜，每次等到白粥煮开后，从淡青淡青的粥浆中，母亲轻轻地勺出一碗晶莹剔透的粥，这时候米香、水香还有黄皮的味道，融聚参杂，让人口舌生津，再厌食的孩子也会吃上个好几碗。
黄皮籍籍无名，但是在好些风物笔记中，依稀可以见到一些影子，也因此，黄皮子的别名琳琅满目。《齐民要术》记载：“越王祭太乙，坛边有此果，无知其名，因见声处，遂名王坛”。这便是黄皮另外一个名字“王坛”的由来。还有《八闽通志》将其唤作黄檀子，《广东通志》称黄弹子，《本草求原》等又称金弹子。在我的家乡，人们都跟随着叫黄皮子。“黄皮”二字本身通俗简单，加上“子”字，顿时又显得几分小气和粗野，对比枇杷、荔枝、龙眼，黄皮的果子并不显得小上太多，而且颗粒饱满，真是不禁要替它喊一声冤枉。
在《岭南杂记》中，可以读到关于黄皮比较详细的描述，“果大如龙眼，又名黄弹，皮黄白有微毛，囊白如猪脑，夏末结果”。宋代学者周去非《岭外代答》载：“黄皮子，如小枣，甘酸佳味，稍耐久，可致远。”等到清代的李调元，这个出生在四川，后来任广东学政的人，对黄皮情有独钟，《南越笔记》中的“广东诸果”篇写道：“黄皮果，状如金弹，六月熟，其浆酸甘似葡萄，可消食，顺气除暑热，与荔枝同进。荔枝餍饫，以黄皮解之。谚曰：‘饥食荔枝，饱食黄皮。’”形状、习性、功用，可谓一一详尽。
古人看来，黄皮似乎还不能称之为严格上的水果。因此记载多零碎见于各种草木、医药典籍之中，只鳞片爪，但总算聊胜于无。清代赵其光的《本草求原》和姚可成的《食物本草》是其中的代表。以中医药理的眼光看，黄皮果树全身上下皆可入药。丑陋斑驳的黄果树皮“消风肿，去疳积，散热积。煲酒服，通小便。”黄皮果“消食，化气，除暑热”，“主呕逆痰水，脚膈满痛，蛔虫上攻，心下痛。”连黄皮果核也作用甚大，“行气止痛，解毒散结。”听说还能治痛经，实在无敌。
对于小孩而言，黄皮树除了长黄皮之外，还有一种可爱的“害虫”特别受青睐。每年清明过后，每株黄皮果树上总会攀附着好几个天牛和黑褐色甲虫。我至今还不知道那曾经是所有小孩宠物的黑褐色甲虫叫什么名字（姑且唤作灰甲？）。往往轻轻一摇树干，那笨拙的灰甲便零落掉到地上，孩子喜欢拔去锋利的爪子，然后用细细的针线系上昆虫的小脚，像风车一般甩上半圈，灰甲便张开鞘翅，半空中徐徐飞动，声音清脆低沉，听来犹如夜半消遁的风声。故乡的小孩将它叫鸣鸿，夜里都会放装在盒子里放在枕头边上一起睡觉，可惜大多离开黄皮果树的灰甲都活得不长，近乎朝生夕死。
姑父后来搬家到县城，而我家也去乡甚远，由于没人照看，加之担心小孩逾墙偷食摔伤，所以后来家人索性将所有的黄皮果树都砍了，我还记得砍树的那天，整个院子里满满都是湿润的草木气息，看见那些淡黄的树液在一圈圈的年轮上泛出，总有那么一刻以为是黄皮果树的眼泪。等到枝干晒干时，一截截堆在灶房边上，燃烧在炉火里，那甘甜而稍有酸辣的味道经久不散，芬芳馥郁，安静如炊烟。
夏日渐深，但几乎很少在水果店中看见黄皮的身影，有时候意外发现它们被藏在最为不起眼的角落，便格外欣喜，买来几斤回宿舍，细细剥皮咀尝。想起以前盘踞在果树上的逍遥，想起大快朵颐时的牙根酸痛，多少生出几分念想。不过，跟北方同学谈起南方水果时，我依旧技穷于如何介绍黄皮，这些生于蛮荒，长于酷热之地的水果，极易成活，果实样子委实不美，而且吃食稍显麻烦，这大抵便是它不受关注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