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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一海美食随笔:罂子粟

鹭客社:守望共同的尘世故乡


图片来自网络

林洪《山家清供》下卷“罂乳鱼”云

罂中粟洗净,磨乳。先以小粉置缸底,用绢囊滤乳下之,去清入釜,稍沸,亟洒淡醋收聚。仍入囊,压成块,仍小粉皮铺甑内,下乳蒸熟。略以红曲水酒,又少蒸取出。切作鱼片,名“罂乳鱼”。

看了半天,发现这“罂乳鱼”其实既非“乳”,更非“鱼”,纯粹还是罂粟种子的元尊,加上一些小粉(淀粉,增加它的粘性)、醋(便于收聚和调味)和红曲酒(去其苦涩)。“乳”是罂粟种子磨成的汁液,“鱼”是固化后切成片。不晓得的人,还以为这是一道用罂粟熬鱼汤的荤菜。

一直在《本草》的“草”部里找“罂粟”,没找着。寻寻觅觅,却在“谷部”之稷粟类中找到了它,和稷米、黍米、粱、粟、菰米(茭白)、薏苡等同列一类。名字叫罂子粟。又一名,叫御米。所谓“其米如粟,可以供御,故有其名。”有人推测,这特别的“米”最早为帝王家猎奇或寻求长生而餐用,所以称“御”。

罂,是瓶子的意思,就是说罂粟果实状如装水、装酒的器皿:“瓶罂”。罂粟花开四瓣,大如仰盏,红、白两色居多,花瓣上端有梦幻般的浅红晕子。罂藏在花里头,被花须和花蕊深深包裹,闻起来有一丝令人不易觉察的腥味。花开三天即谢,花苞自然脱落,藏在里头的“罂”终于露出真身,箭头一般,长一、二寸,大小如同马兜铃,上有盖,下有蒂,宛然如“酒罂”。这隐士般的罂粟还真像个优雅的酒鬼,是个三天两头在饮酒作乐、自我陶醉的家伙。

剥开这酒罂,里面密密匝匝藏着数千粒类似白米的小种子。挑出来,可以煮粥和饭食。也可以水研滤浆,如果同绿豆粉一起作腐食则味道尤佳。难怪人们称之罂子“粟”和罂“粟”。这“粟”子还可磨油,至于罂粟壳则入药更多。据说,从前的川菜火锅里常放罂粟壳,味道甚佳,而且越辣越起劲。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罂粟,秋种冬生,嫩苗作蔬食甚佳,叶如白苣,三四月抽薹,结青苞。”罂粟容易生长成活,一般不怎么需要灌溉,除非有干旱的危险,也不需要昂贵的肥料,罕有害虫或病害。古代的圃人们隔年粪地,九月播种,涉冬至春,花苗生长,极其茂盛。

有一种叫“千叶罂粟”的名贵观赏花卉,曾经在江南的某些地方广为种植,人们叫它“丽春花”。有人怀疑这种所谓的千叶罂粟不是罂粟花,但另外一些人却一口咬定这就是罂粟的别种,他们说“其花变态,本自不常”。变异的罂粟有白色、红色、紫色、粉红色、杏黄色、半红色、半紫色、半白色,花色繁多,艳丽可爱,故又叫“丽春”、“赛牡丹”、和“锦被花”。明代的李渔在《闲情偶寄》一书中总结说:“花之善变者,莫如罂粟。”

罂粟的故乡在欧洲的南部。古希腊人神话中,罂粟是“安神圣物”,可令眠者不受惊扰。作为一种艳丽的观赏花,古希腊人甚至让司谷女神手持罂粟花。中土的罂粟最初很可能从西亚和南部两个路径传播进来。南部是阿拉伯商人从海路带来,西亚很可能是通过佛教徒传播过来。娇艳的罂粟花,简直就是全球化和丝绸之路(反过来应该叫“香料之路”,或叫做“罂粟之路”也不为过)的象征之一。唐代的李贞白(此人不知何许人也?)有《咏罂粟子》诗:“倒排双陆子,希插碧牙筹。既似牺牛乳,又如铃马兜。”唐人把陌生的罂粟和熟悉的马兜铃相比较,但看得出,那时候已经有罂种磨乳的饮食风尚了。

唐朝以后,罂粟大量出现在文人墨客的诗歌中。但考察起来,宋接唐风,罂粟多作为药物和食物,明、清大部分时候是庭园观赏植物(“罂粟,处处有之,人多莳以为饰。”)。直到中晚清,妖艳的罂粟里钻出叫做“鸦片”的魔鬼。今天,我们已经无法心平气和地观赏罂粟花,并探讨它的药用或者营养价值。尽管直到晚近的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至少印度人还在色拉里加入罂粟,并表扬它高尚的食物药用价值。在印度这些湿热地区,疟疾极为流行,以至它的拉丁病名称就是“孟加拉病”(孟加拉曾经是英属印度的一个省)。罂粟是抵御疟疾的良药。

自从罂粟有了阿芙蓉(鸦片)的孽子后,已经完全被妖魔化了。人们谈罂色变,偷窥罂粟花已非可能,做罂粟美食更是碰触法律的高压线。数年前,我市厦港有店做卤料鸭子,生意火爆,后传出密置罂粟壳,结果被举报并抓捕。近期报载某地一男子捡来罂粟果实播种,刚种出叶子当蔬菜吃,就被迅速拘役。

娇媚的罂粟笑靥藏刀。但古代医书直到明代对罂粟米、罂粟叶苗和阿芙蓉总体都推崇甚高,唯独对罂粟壳强调能治病,“其治病之功虽急”,但“杀人如剑,宜深戒之”。古医还认为罂粟的米、苗及壳都是无毒,但阿芙蓉(鸦片)乃罂粟花的“津液”也,在罂粟结青苞时于午后以大针刺流出,性“微毒”,有“治泻痢脱肛不止,能涩丈夫精气”的正副作用。

魔鬼与天使其实一步之遥。阿芙蓉是提炼海洛因的原材料,是全世界瘾君子们通往地狱的天堂屏风。事实上,罂粟是一个庞大的植物家族,有二十八属,二百五十种之多。大部分罂粟的阿芙蓉含量很少,因其花美只具观赏价值。产生阿芙蓉较多的品种叫做鸦片罂粟和苞鳞罂粟。阿芙蓉的采割一般仅有数天,就在花谢和青苞蒴果成熟之间,采集阿芙蓉汁多在正午,强烈的阳光刺激着白色的乳液快速流出。某些植物学家认为,罂粟产生阿芙蓉仅仅是为了保证人类会一直种植它,就像花香吸引蜜蜂和蝴蝶播种那样。没有被割过的罂粟蒴果将继续成长为罂子粟。绝大多数生物学家认为这些被称为“罂子粟”的种子完全无害。

梦回唐、宋,还好当时尚未有阿芙蓉的提炼法,多以子食。(有学者考证早在六朝就有叫做断肠草和芙蓉花的罂粟了,我不认可这种观点,另文再辩讨。)南宋诗人丞相洪适咏《罂粟》:“美体亚群花,千粟到储粟。饮客醍醐浆,可以代醽醁。” 醍醐,古代佛书上声称“乳成酪,酪成酥,酥成醍醐”,吃了可以“添精补髓,益中填骨,久服延年益寿”。至于醽醁,则是一种发出古怪绿光的珍贵美酒。洪适把罂粟比作醍醐和醽醁。他的观点,很能代表宋一代士大夫和普通人的看法。

我很怀疑罂种磨乳虽传自域外,但国中也许是出家人最早实践并搞掂出来的。北宋僧人释重显有《和王殿丞罂粟种》诗句“得自侯门胜楚珍”,罂粟显然在达官贵人和僧侣之间流传着。南宋僧人释普宁有一首《无锡刘相干(佑)笃信佛法,常来参请,自和雪窦“罂粟颂”来呈老僧,即次韵酬谢之云》说得明白:“一实饱含万点春,收来粒粒是家珍。些儿圆转谁能委,唯一身分百亿身。”这“罂粟颂”我没读到,估计也是赞美说尽。这首诗题后还有作者的自注:“公读了忽然契悟,众皆贺喜。乃知信向佛法,灵验如之。”看来罂粟细种还深藏法海佛理,突然想到马克思大胡子“宗教是人民的鸦片”一说,不禁莞尔。

不仅僧人嗜爱罂粟乳粥,道士似乎也把罂粟汁当成修仙延年的“道粥”。宋末元初的道士董嗣杲有《罂粟花》诗:

红白花开委暮尘,野粱能疗野居贫。长腰可抵丰年米,苍玉难资食肉人。

石钵柳槌研乳细,春苗秋实荐香新。马前见此羁怀恶,强饭应种万里身

有宋一代,人们普遍把罂粟(子)煮着吃。北宋的黄庭坚有诗为证:“女奴煮罂粟”,北宋的苏轼也有《归宜兴,留题竹西寺》诗为证:“道人劝饮鸡苏水,童子能煎莺粟汤。” (莺粟:即罂粟。后首又是和寺庙有关。)人们把罂粟发酵来“作腐”也普遍,如北宋诗人吴则礼“罂粟作腐杏成酪”,而且“他时携去寻衲子”。(衲子,就是僧人,看!又和出家人有关。)南宋诗人章甫有《紫苏》诗云:“作腐罂粟然,加点须姜蜜。”虽写紫苏,但似乎暗示腐罂的味道很不错。

南宋诗人许及之《罂粟》诗云:“采苗能胜芹,摘实可当粟。瓶罂罍未羞,难贮杯中醁。”虽然罂粟果实像个大酒杯,却不能真的用来喝酒,但是罂粟叶子、罂粟果实中的“子粟”,都可以直接食用无碍。当然,大部分人还是像前述林洪那样,费劲地把罂粟种子熬成乳汁,搅拌上蜂蜜,做成汤饮。“旋烹雪粒胜琼浆,扑鼻香浮绕夜窗。甘比玉莲开太液,色分秋练静澄江。” (见宋代诗人李弥逊《和少章罂粟汤》)北宋诗人谢薖的《煎罂粟汤》更是写得透彻:

万粒匀圆剖罂子,作汤和蜜味尤宜。中年强饭却丹石,安用咄嗟成淖糜。

松黄浮椀色蒸栗,初味余甘如苦荼。粉粟为汤两奇绝,甚甘纯白胜醍醐。

可见,罂粟种子熬成汤汁后,要兑蜂蜜才真的好喝。诗人、名臣李纲的朋友送他千叶莺粟(罂粟),他感而赋诗两首回应:“更思崖蜜煮牛乳,甘滑满瓯全胜茶。”在李纲看来,罂粟磨乳,如果调和野生的崖蜜,甘滑之美不输茶(这茶,估计是李纲老家那天下第一的闽中“建州茶”)。

北宋时候,苏轼的弟弟,文学家苏辙有《种药苗》四言诗八首,其中四首咏“种罂粟”,另四首咏“种决明”。秋种罂粟,春种决明。决明明目消热,罂粟益力延年。苏辙在晚年时隐居乡间,年老力衰,肉食不足,吃菜蔬却肠胃不好,所以“多求异蔬,以佐晨烹。”乡间的“畦夫告予,罂粟可种”。罂粟最后长成什么样子呢?“罂小如罂,粟小如粟。与麦皆种,与穄皆熟。苗堪春菜,实比秋谷。研作牛乳,烹为佛粥。”罂粟的功效呢?“老人气衰,饮食无几。食肉不消,食菜寡味。柳槌石钵,煎以蜜水。便口利喉,调养肺胃。”最后,苏辙“三年杜门,莫适往还。幽人衲僧,相对忘言。饮之一杯,失笑欣然。” 对杯嗒笑,欢愉异常,这恍惚的“笑”真是诡异啊 。苏辙和幽人衲僧同饮的“罂粟甜汤”果然“魔力”。但既称“佛粥”,罂粟似与“佛”有缘。

南宋的陆游也深嗜罂粟乳汤,集中涉及“罂粟汤”居然有六首之多,读来仿佛“瘾君子”:

“旋煎罂粟留僧话,故种芭蕉待雨声。”

“一杯罂粟纱灯下,最忆初寒宿上方。”

“松肪燎火满炉红,罂粟煎汤到手空。”

“蹲鸱足火微点盐,罂粟熬汤旋添蜜。”

“细研罂粟具汤液,湿里山蓣供炮煨。”

“一杯罂粟蛮奴供,庄周蝴蝶两俱空。”

诗中的“蹲鸱”是“大芋”的比喻说法。大芋要火烤,加盐入味,罂粟则熬汤,加蜜可甜。注意了,旋煎“罂粟”后面是“留僧话”。又是所谓“佛粥”,整整一碗的悟道和解脱。难道喝了这“佛粥”,真会轻身并飘飘然乎?陆游享年八十五岁,从来多病身,好几次差点病死,这罂粟汤是他的救命琼浆么?陆游同时还稳坐中国历史上诗作数量的第一把交椅,他在《小饮梅花下作》中自称“六十年间万首诗”,并自注:予自年十七、十八学作诗,今六十年,得万篇。他的诗存世至今达九千三百多首。他在这首诗里交代“通宵吟到雪残时”,我很是怀疑这也是罂粟汤的功效所在。

南宋文学家周紫芝的诗歌中也详细记载了种罂粟以及收成经过。他自述因乡居三年,问旁人种什么好?《种罂粟》诗里的答案是:“园夫笑谓主人言,不如锄苗种罂粟。”所以他种下罂粟后,揣想将来果实磨成粉,“乳膏自入崖蜜甜,满贮醍醐饮僧粥。”(看,“僧粥”!)其后,他又在《罂粟将成》诗中说:“只今锦烂花争妍,想见云翻釜初熟。”“味虽似淡中实美,暖能扶老甘归脾。”在另外一首诗中,周诗人总结道:“罂粟汤翻白雪,梅花句嚼春冰。助我看山老眼,借君倚壁枯藤。”

除了“饱闻食罂粟,能涤胃中热。问邻乞嘉种,欲往愧屑屑。”(宋代诗人李复诗句)外,罂粟花灼灼其华,尚可餍目。罂粟身世如此复杂,其性说来善恶同体,其实罂粟原本自然与单纯自在,复杂和善恶是人性罢了。

南宋文人张鎡,鼎食之家,出身华贵,他有《夏日,南湖泛舟,因过“琼华园”》诗,其中一句写得生动:“照畦罂粟红灯密”。罂粟花虽开三日,但花开时节,远远望去,如红灯盏盏,照亮看花人。到了明代,学者王夫之《罂粟》诗还赞美说:

娇小垂头立,丰盈出面来。花王休相妒,侬不向春开。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也写过一首《罂粟》诗,十二行:

是谁,和你一起

谁就浸染了致命的艳丽

是谁,和你一起

谁就生长着深入根茎的孤愤

你是我

你是我的前缘,今生,轮回

我不愿意成为你

你的肌肤,骨髓,魂

谁可,从死亡的爆破力

把我从你中涤荡出来

罂粟在原野上,漂浮

一种近似虚无的绚烂

罂粟之美,一窥即止!千万不可与之狎昵!


作者:谈一海,七十年代生人,长居厦门。曾用笔名南溟、海中央等,发表诗歌、随笔、小说、评论作品若干。1992年首发诗歌,诗歌结集有《望春风,逝》(大众出版社)、《鸟葱与香椿》(自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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