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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里的性暗示怎么翻译?

随着芮效卫译本《金瓶梅》第五卷的出版,《金瓶梅》最被期待的英译本宣告完成。美国汉学家林培瑞近日在《纽约书评》撰文,由芮译《金瓶梅》谈起翻译中遇到的困境。芮译本4400余个脚注是必须的吗?《金瓶梅》和现代汉语的隔阂可以翻译吗?


澎湃新闻实习记者臧继贤

什么是翻译?恐怕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是非专业人士所想象的那样,翻译并不是代码的互换。我们可以从芮效卫翻译的《金瓶梅》中举个例子。当女主角潘金莲在花园中等待她新近的情人,同时也是她的女婿时,后者躲在荼蘼架之后,当潘金莲经过,跳出来并用胳膊搂着她。这时潘金莲叫道:“呸!小短命!猛可钻出来,唬了我一跳”。

芮效卫译为:“Phooey!”thewomanexclaimed.“Youlittleshort-life!Yougavemequiteastartbyjumpingoutthatway”。

另两个于1939年在伦敦出版的译本对这句话的翻译是不同的。克莱门特?埃杰顿(在老舍的帮助下)译为:“Oh,”shecried,“youyoungvillain,whatdoyoumeanbyrushingoutandfrighteningmelikethat?”

伯纳德?秘奥重新翻译了早前弗兰兹?库恩用德文所译的删节本,这句话译为“Yourascal,tostartlemeso!”shecried,scoldinghimandlaughinglyreleasingherself.

在安德烈?莱维1985年的法文译本中是这样翻译的:Lotus-d’Ors’exclama:“Oh,lemauvaisgarnement!Qu’est-cequec’estquecesfa?onsdejailliretvouscauserpareillefrayeur!”

不能说这些翻译是不准确的,或者某一个比其他更准确。在每个版本中,译者都把原文的意思把握得很好,但是当面对第二语言的读者的需求时,译者对于困境的处理是不同的。

这个淘气的情人到底是ashort-life,villain,rascal,还是garnement的?“Short-life”是中文“短命”字面上的直译;“rascal”和“garnement”这两个词的选择是不想直译为对应词的尝试。直译在何种程度上是合适的?

埃杰顿所译的“villain”是信任读者可以从中感受到反语的意味------在这里还算合理,但是这种信任可以持续多久?秘奥的译文“laughinglyreleasingherself”并没有在原文中出现,但肯定蕴含了这层意思。在另一种文化的读者可能会错过某些意思的时候,译者可以像这样添笔吗?莱维的“Qu’est-cequec’estque…”准确地捕捉到了金莲的惊吓,但是这个句子是中文本的两倍长,失去了中文五五音节的韵律平衡。在与形式相符合和与意义相符合之间,平衡点应该处于何处呢?

最终,这些译文都没有让人感觉到像原文,在这个意义上它们都失败了。但是在这个标准下的失败是不可避免的。译者应该选择哪些要保留,哪些要舍弃,这些选择都无对错之分,而都是有价值的判断。

最基本的困境在于要在下面两者之间进行取舍:一,要在怎样的程度上将读者带进源语言中,保留文本的字面意思,并用脚注讲出复杂的东西;二,要在怎样的程度上与字面意义保持一定距离,更加“自由”一些,就像库恩和秘奥大部分成功所做的那样,给读者提供或可被称作“可比较的经验”。

双关语是一个极端例证,所以可以被当作这个困境的清晰例证。翻译中文的译者总是忽视双关语。有时他们在脚注中进行剖析,并且学者是赞赏这些剖析的,因为后者对内在器官更感兴趣。但是手术刀会杀死双关语,这是肯定的。一个死去的双关语便不再有趣,正是这样“可比较的经验”中的一个方面便丢失了。

那么有什么其他选择呢?试图在目标语言中发明一个相似的双关语?这样的努力需要匠心独运和对外延意义进行自由处置的意愿。

芮效卫意识到了这些困境。他有时试图给当代美国读者可比较的经验。例如上文已示,“phooey!”对应于中文的呸,也可译作“jerk!”或者“getlost!”,有一种嘲弄的意味在其中。总之要比埃杰顿和莱维满足于的“oh”多一些色彩。

但是总体来说,芮效卫花了很多功夫在反思和解释原文中的用词上。他是学者中的学者。他做了4,400个尾注并在导言中称这些尾注对于正确理解这部小说是必要的。史景迁在芮译第一卷的书评中写道这些过度重视细节的注释“让即使是对专著阅读比较有经验的读者也会露出怀疑的微笑”。

芮效卫所译的《金瓶梅》基本上都是直译,可谓信而不美。《金瓶梅》中精彩的语言,很难在非中文语境中还原。比如第十三回说西门庆是“头上打一下脚底板响”的人,芮直接译作“nowthisHsi-menCh’ingwasthesortofmanofwhomitissaid:’Ifyouhithimonthetopofhishead,thesolesofhisfeetwillring’”.中文里那种浑身通透,善在别人话中捕捉弦外之音的机灵劲就感受不到了。

另外,正如上文引例,文中凡是俗语、谚语、歇后语之类的,几乎全都与原句隔离出来,处理成引诗的形式。

比如第一回“那妇人笑容可掬……”,译成“ThewomangaveWuSong:Suchasmileyoucouldhavepluckeditoffherface”。

第二回“气生气死”译作:“...Hiswifewas:Soangryshescarcelycaredwhethersheweredeadoralive”。

第十八回:“西门庆性命有如落日已沉西岭外,却被扶桑唤出来”译作:“Truly,onthisoccasion,Hsi-menCh'ing'slifewaslike:Thesettingsunthathasalreadysunkbehindthewesternhills;WhenitissummonedforthoncemoretoscaletheFu-sangtree”。

于是全书都穿插了这样一句一句的“诗”,读起来让人觉得是“荷马式套语”的堆积。而实际上《金瓶梅》的语言虽然来自民间,却都是高度文人化的,全无陈词滥调。芮译把这些表达割裂开来,自然是出于降低翻译难度的考虑,但鲜果化为腌货,多少失去了一些口感。

小说中数量庞大的语言游戏也是翻译难点,是最能考验译者的,我拿到书首先就是看这些句子,比如第二回西门庆初见王婆,没话讨话,问隔壁卖什么的,王婆说:“他家卖的拖煎河漏子,干巴子肉,翻包着菜肉匾食,饺窝窝,蛤蜊面,热烫温和大辣酥”。

《水浒传》里王婆只说“他家卖拖蒸河漏子热烫温和大辣酥”,到了《金瓶梅》就如此铺张。而这里提到的多种食物其实都是性隐喻,“河漏子”即河蚌,“匾食”就是饺子,大辣酥是蒙语的“酒”。所以西门庆一听就懂,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是风!”芮译翻作“theirstockintrade...isfrieddoughballs,curedconey,stuffedpatty-cake,bakedbuns,noodleswithcocklesauce,andhotSchlagincider”。他解释说“tosuggestsomethingofthisexoticflavor,IhaveusedtheGermanwordforwhippedcreamandpunned‘incider’for‘insideher’”。

后面王婆夸耀自己本领:“迎头儿跟着人说媒……也会做贝戎儿”,芮译作“Itreatthe‘propertea’ofeverycustomerasthoughitweremyown”,都做了拆字游戏:前者是“贼”,后者是“property”。真是煞费苦心。

但是其他的语言游戏,却无法这样解决,只好照字面译。第十七回,“常言机儿不如梭儿快”就是“theloommaystayput,buttheshuttlegetsaround”,这句谚语里,“梭”即“说”,是指闲言碎语传播很快。第十六回“我落得河水不碍船”,是说我说的都没用,译作“there'swaterenoughinthechannelforalltheboats”,就很难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不过这种“硬译”其实为英文增加了一些不同的表达方式,比如“泥佛劝土佛”:theearthwareidolpreachingtotheidolofclay;“枕边语”:pillowwords;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Theforemanofthewife-beaters,Theleaderofthelotharios等。

英语毕竟已经是世界语言而非一国之语言了,这样的生趣又何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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