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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朵的秘密生命:一朵花的自然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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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朵的秘密生命:一朵花的自然史

ANATOMY OF A ROSE: Exploring the Secret Life of Flowers

作者:[美] 沙曼·阿普特·萝赛(Sharman Apt Russell)

译者:钟友珊

献给彼得:我爱你

致谢

我要谢谢我的丈夫彼得,两个小孩大卫和玛丽亚。他们对我的支持始终如一,是我的重要支柱。彼得是我在家的编辑,玛丽亚陪我参加了在密苏里州圣路易斯举行的第十六届国际植物学研讨会,她是个逗人开心的旅伴。还要谢谢我的朋友盖尔·斯坦福陪我参观亨廷顿花园。

阿曼达·库克是我在珀尔修斯出版社的编辑,她鼓励我依直觉行事,说我自己想说的话。这本书能最终出版,她的功劳很大。

写这本书的手稿时,我曾打电话、发电子邮件向很多我不认识的热心人士求教,我参考他们的研究,征求他们的意见。以下学者曾不计时间精力协助我,我对他们有说不完的感谢。然而,若这本书最后仍不免有疏漏之处,我当负全责。

杰克·卡特就书的最前面部分给了我一些很好的建议。

尼克·瓦泽从头到尾耐心读完每一个章节,提出很多建议,有些地方他甚至看过两次。三十多年来,瓦泽活跃于花的生理研究,我的书目及注释,很多都援引他的研究。他愿意帮助我,正显示了他对教育及环保的真诚关注。我想瓦泽就是那种永不言倦的人,可以边做飞燕草的演讲,边同时抛接六颗球,而且只用单脚站立。

拉尔斯·奇卡堪为任何有志于成为科学研究者的人的楷模。他在蜂类视力和昆虫行为方面的研究令人振奋。我在《盲眼窥视者》一章的初稿中直接引用了他的很多作品,有些部分考虑到非专业读者的需要,进行了删减。尽管如此,只要是对这个领域有兴趣的读者,都会喜欢奇卡的文章,不论它们发表在学术著作还是通俗刊物上。

罗布·拉古索给了我很多的鼓励和帮助。他是《有所不知》的主角,也指导了《玫瑰香》一章。

艾利森·布罗迪为我提供了她的数篇有关花蜜采集的论文,她也就前几章给了我一些建议。

玛莎·韦斯帮我审读了有关蝴蝶和花的变色研究方面的几章内容。我在《美的物理》一章中大量援引了她的研究。

史蒂夫·麦克唐纳为了一些讨论复杂演化过程的段落,跟我一起伤了不少脑筋。

借由神奇的电子邮件,澳大利亚阿德莱德大学的教授罗格·西摩审阅了我为《夜在燃烧》一章所准备的资料中有关他的研究的部分。

朱迪丝·布朗斯顿大方审阅了《鬼把戏》一章。这章讲的是她在互利共生、丝兰和丝兰蛾方面的研究成果。

布伦特·米什勒是“湛绿计划”(Deep Green)的发言人,帮我审读了《巴别塔与生命之树》《花与恐龙》等章。

柯克·约翰逊也指点了我在《花与恐龙》一章中的正确写作方向。

最后,我要谢谢位于新墨西哥州银城的西新墨西哥大学馆际借阅部门里的所有工作人员,没有你们的协助,这本书不可能完成。

第一章

美的物理

我可以从化学的角度解释向日葵的美丽。但即使撇开知识不谈,我也知道什么是美。我所不解的是美何以会牵动我的情绪。

曾经,我的祖母在堪萨斯州有一个大花园,用来供应我父亲墓前供奉的鲜花。我们会剪下一束束的金鱼草、百日菊,还有波斯菊,装进墓碑旁的咖啡罐里。我父亲去世时三十二岁。我们住在新墨西哥州的银城,那里的人们会用节日的装饰品—像是复活节彩蛋、圣诞树、塑胶花环,或是情人节的心形装饰等—装饰儿童的坟墓。有些父母在孩子去世多年后仍然保持这个习惯。

直到祖母以九十二岁高龄去世,亲人墓上的鲜花从没间断过。她会将光彩夺目的金盏花献给小儿子米尔本·格兰特·阿普特,将高雅庄重的白菊花献给丈夫奥利·塞缪尔·阿普特。

为什么我们将鲜花献给逝者?为什么我们把它送给哀伤的人、生病的人、我们所爱的人?

五万年前的尼安德特人,也以风信子和矢车菊陪葬。

我们献上的究竟是什么?

花并不是权力的象征。它们的生命短暂而脆弱,不能够象征永恒。而且,说实在的,花跟人生现实或是人类的需求都沾不上边。

花有的只是片刻的美丽。

安妮·迪拉德曾在《教石头开口》一文中不平地说:“大自然以沉默作为一种表达方式;世上万物都是从这块缄默又亘古不易的石块上剥落的一小片碎屑。中国人认为,尽管世界包罗万象,但它并不会告诉我们些什么。”

迪拉德相信,地球之所以沉默,是因为我们不再觉得它神圣。大部分人都对这样的损失不以为意。最后,大自然再也不跟我们讲话了。我的经验比较特别,大自然从不对我报以沉默。它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耳边低语,讲的都是同一件事:既不是“爱”,也不是“崇拜”,更不是“嘘……挖这里!”

大自然说的是:“美啊……真是美啊!”有时是低语,有时是咆哮。

我走在新墨西哥州的山坡上,一丛丛野花开得到处都是。旁边的人正跟我谈论传粉生物学,但我被野花震慑,无法边走边专心听。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就像一只兴奋过度的小狗,尾巴被家具绊到,跌了个四脚朝天。

这是个典型的仙人掌沙漠,遍地都是硕大的巨柱仙人掌、令人望而生畏的结节仙人掌,还有雄赳赳的强刺仙人球。每一株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错落有致,各展英姿。红色的吊钟柳、黄色的雏菊、橙色的罂粟、紫色的亚麻,在满布石砾的地面上一齐绽放,随风舞动,像是一片从山顶延伸到旱谷的旗海,多彩多姿有如喜悦的化身。盛开的花朵充满节日般的兴奋感,我仿佛受邀参加派对。

我想起过去,觉得很伤感。我原本是住在这里的啊!我的家在沙漠里,在群山中,花朵环绕。如果当初留下来,我会过得很快乐。我默默想着:“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自然以美召唤我时,我并不是每次都能给予适当的回应。我心急火燎地想要进入它的世界,跪倒在草地上。太美了,真是太美了。

我以前很少像现在这样感到平静,觉得身心一片澄澈。

我在邻居家的后院里,驻足欣赏一朵向日葵。它的花瓣由许多小部件构成,就像印度的曼陀罗一样,向日葵本身也由许多小花组成。在花的中心,每朵纤细的筒状花都有能够产生花粉的合生花药、能够迎接花粉的雌蕊柱头,以及内含日后将发育成种子的胚珠的子房。如果一切顺利,每个筒状花会将自己的花粉传给蜜蜂或是其他昆虫。花粉是极富营养的食物,不过总是掉得到处都是;传粉者就是没有办法摆脱沾在脚上、胸部、头部、背部或是翼下的花粉粒。最终,一部分含有精子的花粉粒会附着在另一朵筒状花的柱头上。最理想的情况是,每一朵筒状花都能得到其他筒状花的花粉而受精,每个胚珠都能发育成种子。

另一方面,沿着花中心的边缘,舌状花一瓣一瓣地连成一圈。这对蜜蜂而言就像是一圈环状指示灯。和雏菊、蒲公英一样,向日葵实际上是一个花序,是由一群小花交织所组成的群落。

这些花瓣是最纯正的橙黄色,仿佛蕴含了整个星球所需的能量,足以转动一座核电厂;它也像钟声,轻轻敲开了我的心扉。

向日葵的香味更是高深莫测。我弯下腰,闻到了土地和叶子的气味,还有一种淡雅的香气。有些我闻过却很难叫出名字的气味分子,比如萜烯、莰烯和柠檬烯,有些认不出来也几乎闻不到的气味,还有些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的气味,因为我根本就闻不到。

我可以从化学的角度解释向日葵的美丽。但即使撇开知识不谈,我也知道什么是美。我所不解的是美何以会牵动我的情绪。

环保人士奥尔多·利奥波德曾写道:

对美的物理研究好像仍停留在黑暗时代。科学家推演着弯曲时空的数学公式,却不曾试着解答美的方程式。谁都知道北方树林在秋天的景象:大地、红枫,加上披肩榛鸡。用传统物理学的方式来看,在每平方米的土地上,一只松鸡只能代表千分之四左右的质量或能量;然而少了松鸡,大地一片死寂。

没有花,世界对人类来说就是死寂的。世上不开花的植物有苔藓、叶苔、松柏、苏铁、蕨类植物和银杏,其他所有的植物,包括我们和其他动物所食用的,几乎都要靠花来繁殖。

向日葵

我们知道花很美,但忽略了它们存在的必要性。

现在我们要开始探讨美的物理属性了。哲学家和科学家已经携手合作,整理出了宇宙的一些规律。

宇宙有趋于复杂的倾向。

宇宙是个紧密联结的网络。

宇宙以达到对称为目的。

宇宙有自己的节奏。

宇宙倾向于自成一体的组织系统。

宇宙依靠反馈和回应维持。

因此,宇宙是善变而不羁的。

这些宇宙间的规律可能就是构成美的元素。可以确定的是,它们正是花的元素。

开花植物在世界各地绽放,成为最复杂多变的植物种类。除了针叶林和满布地衣的冻原外,到处都能见到花的踪迹。它们的种类之多令人惊叹。我们走过开着尖头小花的草地,几乎不会发觉脚下踩到了什么。我们欣赏的是直径达一米、唇瓣离地面一米高、中心凸起近三米的尺寸惊人的巨型蒟蒻。

早期的探险家认为巨型蒟蒻是靠大象饮用其根部贮藏的水时,无意间擦到带着花粉的肉质轴而传粉的。

大象传粉这种事是植物版的天方夜谭。不过花的确会借由各种动物传粉,比如鼬、小型蓟马,或是鸟类、蜥蜴、蝴蝶、蚋、蟑螂、松鼠等。在非洲有种花是靠长颈鹿帮忙传粉的,而巨型蒟蒻则是靠埋葬虫传粉。

和巨型蒟蒻一样,大部分的花都得依靠双方合作。它们要靠跟自己完全不同的物种,把精子带到另一朵花,再把其他相配的花的精子带到自己的子房中。

有些花靠风来传粉,采用“航空寄件”。不论是希腊流传的北风可以使母驴受精的传说,还是蜘蛛女或摩西曾使红海从中分开的故事,都不会比这个更匪夷所思。

美的物理以数学为基础。向日葵的种子数量呈螺旋状递增,有二十一、三十四、五十五、八十九粒的不同类型。有的花特别大,甚至会有一百四十四粒种子。每一个种子数都是前面两个的总和。这样的模式几乎随处可见,例如松针、软体动物的壳、鹦鹉的喙与螺旋状星系等。第十四个数目之后,每个数字除以前一个数字,就会得到名为“黄金比例”的长宽比。古埃及的金字塔、希腊帕特农神庙以及几乎所有的美术甚至音乐创作,依循的都是这个比例。在我们内耳螺旋状的耳蜗里,音阶以近似的频率振动;音符和低一音阶的音符,两者振动频率相除,得到的也是近似的比例。

美的模式不断重演。

更巧妙的是,美的物理属性自有一套独一无二、自成一体的组织架构。科学家已经知道,不论是花对外界的敏锐度或采取行动时的个体差异,都远远超乎我们的想象。植物会对这个世界做出回应,有自己观察、触碰、品尝、嗅闻、聆听这个世界的方式。

尽管在土壤里生了根,花可是一刻也静不下来的。大家都知道向日葵会随着太阳改变方向,早上向东转,下午向西转。它的茎部有对光敏感的细胞,可以“看”到阳光,而茎生长的方向带动了花转动的方向。在植物中,有些细胞能够看到光谱中的红光,有些可以看到蓝光或绿光。植物甚至可以看到我们看不到的波长的光,比如紫外线。

大部分的植物都对触碰有反应,例如捕蝇草会迅速合起来,轻碰豆科植物攀爬的藤须会使它卷起来,而风的吹拂会让幼苗长得矮而结实。随着触碰植物部位和次数的不同,可以让它决定是否关闭气孔、延后开花的时间、增加新陈代谢速率,还是制造更多的叶绿素。

植物对触碰是很敏感的。

它们也“尝遍”了我们周遭的世界。向日葵用根品尝泥土以探寻养分。它的根可以深入地下两三米,品评出最好的食物来源,然后向那边长去。有些植物的叶子可以尝出毛虫唾液的味道,附近若有受毛毛虫侵害的植物,还能嗅出它们释放出的化合物。研究显示,有些种子若闻到或尝到烟的味道,会更快发芽。

某些特定的声波也可能会促使植物更快发芽。向日葵和豆科植物一样,都会因听到某种类似人声,但分贝较高的声音而长得更快。

花和传粉者有其他的办法经由声音找到彼此。有种热带藤蔓植物靠蝙蝠传粉,它会用有凹陷的花瓣反射蝙蝠发射的声呐。蝙蝠呼唤花,花也做出回应。

我们对花所知越多,它们就越活泼灵动。也许通过这样的倾听,可以让植物对我们重新开口。

我仍然可以闻到祖母花园里的香味。

对于始终热爱的花朵,我们才刚刚要开始去了解。

第二章

盲眼窥视者

看一眼这个招牌吧,拜托!不用等人带路,晚餐就在这里吃了吧。

我们走过开满野花的田野。一丛丛紫色点缀了整片山坡。驻足近看,才发现那是红色的跃升花、橙色的球葵、蓝色的亚麻、黄色的金盏花。花朵让我们置身于用点描画的世界里。我们心中的重担消失无踪,觉得无比轻松,心情如旋律般飞扬。我们真想像鸟儿一样歌唱。

不用说,我们爱花是基于对色彩的喜爱。人的眼睛会处理反射进来的光线,将之传到大脑,色彩的知觉就此产生。色彩跟种种情感意念脱不了关系:黄色代表愉悦,灰色代表伤心,白色超凡脱俗。失去辨色能力的人,对泪水的认知只跟它的成分有关。曾有人患有眼疾,在他眼中,妻子和朋友是“会动的灰色石雕”,食物和性爱都让他反胃;人生似乎一无是处,显得污秽而虚假。

大部分的人往往把色彩的存在看作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们很少注意到迷人的蓝天,也将维系生存的绿色视为家常便饭;非得要一朵粉紫色的天竺葵才能让人眼前一亮,要紫红色的玫瑰才能让我们赞叹。我们喜欢忽然映入眼帘的橙色,以及瞬间闪过的一抹蓝。

超过二十五万种的植物会开花,形成一个由颜色、香味和形状所组成的庞大队伍,其壮观程度足以媲美P.T.巴纳姆的“地球上最伟大的表演”。

不过这场表演可不是给人类看的。虽然我们坐在戏院里鼓掌赞叹,但其实大部分的演出内容都看不懂。我们错过了一些最精彩的把戏。花朵暗藏着我们察觉不到的模式,也反射出我们意想不到的色彩:红罂粟对熊蜂来说不是红的,黄色蛤蟆草在一只蝴蝶看来不见得是黄的,紫色金鱼草也有着异样的闪光。

当我们被花朵环绕时,也见证了它们的光芒,内心受到鼓舞,满怀感激。

然而我们是那么无知,可比盲眼的窥探者。

我躺在草坪上,依偎着一丛雏菊。它们的中心是蛋黄一样的颜色,花瓣是柔和的乳白。附近有朵跃升花正炫耀着自己如喇叭般修长的花瓣,这些花瓣形成一个五角的星形开口。我只剩下几分钟的时间了,蚂蚁将爬上我的脚踝,有刺的叶子会扎到皮肤,我会感觉很不自在。毕竟现在离地面这么近,连三十厘米都不到。很快我就会想要起身,重拾两足动物的视野。

光 谱

有好几分钟之久,雏菊的白色花瓣占据了我的心。土地和树叶的味道是如此熟悉。当阳光炙热的能量润泽田野,我被它散发出的一阵阵能量轻摇入梦。波长较长的有无线电波、红外线,还有近红外线(就是它把我赤裸的腿晒得发烫);波长较短的有紫外线、X射线、伽马射线—它们多半都不会到达地球表面。

而在紫外线和近红外线之间,满载能量的光子波长恰在人类可见的范围内,属于可见光。我们会把不同波长的光看作是不同的颜色;光谱的其中一端是紫色,另一端是红色。

我稍稍上前,红色跃升花的花瓣顿时放大,占据了整个视野。花瓣细胞中含有色素,能够吸收或反射不同波长的光。跃升花的色素就是反射了红光范围里的光波;而其余大部分波长的光波都被它吸收了,所以我看不到那些颜色。

花把那些颜色藏起来了。

我看到的是进入我眼中那被反射的红光。眼睛会把它转换成电化学能量,送到大脑,于是我脑中浮现:“嗯……猩红色,是朵斗牛士。”

尽管那些看到光线、看到红色的原理我全都明白,但是这些现象如此复杂,而且就发生在一瞬间,说真的,我也很讶异自己竟然能够用三言两语就说清了。

我又转向那朵雏菊。

有些白花的色素,会把所有可见光谱内的光都反射回去,不管是红、橙、黄、绿、蓝,还是紫光。当物体的所有颜色都被反射掉时,我们就看见了白色。

然而,大部分的白花靠的不是色素,而是花瓣细胞间布满空气的间隙来反射光线。同样的道理,雪花之所以是白的,是因为结晶颗粒之间有填满空气的间隙。花朵细胞不同的排列方式可以造成光线散射或高度折射,产生从天鹅绒般的雾蒙蒙到晶莹耀眼的不同效果。如果我们挤压一朵含有空气间隙的花使空气散出后,软绵绵的花瓣将变得黯淡无光。

如果所有可见光都被花瓣或其他物体吸收,我们就会看见黑色。黑色的花并不多见,不过曾在一九三九年于墨西哥的瓦哈卡被人发现。五十年后,一位植物学家出发寻找这朵名为“ Lisianthus nigrescens”(黑色洋桔梗)的花,他描述这朵花看起来像是“点点发亮的煤油”,花开时宽二点五厘米,有如“黑缎制成的钟”。他在实验室里发现这朵花能够产生大量的色素,以惊人的速度把从红到紫的所有可见光吸收殆尽。没有人知道它靠什么传粉,也想不通一朵花为何要穿一袭黑衣。

绿色自然是我在这片原野中看到的主要颜色:雏菊叶子的深绿,跃升花茎部的浅绿,嫩草的宝石绿,杜松和北美黄松的苍绿等。在学校里,我们都学过光合作用,被称作叶绿素的色素能把光转换成能量;我们都仰赖它的恩赐。

叶绿素在位于紫蓝光和橙红光的波长范围内时吸收效果最佳;绿光的波长没有利用价值,所以会被反射回去。生物学家对此做出的解释是:当初远古植物在有着大量水生细菌的深海里进行演化时,这些细菌吸收利用的就是绿光;于是,能够利用其余波长的似植物细胞较其他细胞更有生存的机会。登上陆地后,有了充足的阳光,植物只须维持原来的效率继续反射绿光,不必吸收所有的光就能存活。今天我们不会走在长满“黑缎制成的钟”的树下或在煤黑色的草地上野餐,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我很庆幸植物有这样的先见之明。

一只蜂来拜访雏菊了。这家伙啪的一声落在花瓣上,引起一阵震颤。雏菊似乎突然精神一振,松了一口气。

我乐意当雏菊的情人,随着有节奏的波动摇摆,在阳光的轻哄下入眠。我愿拥抱红色的跃升花、紫色的马鞭草、橙色的天人菊、蓝色的亚麻、黄色的橐吾。我渴望雏菊,向往它的爱和色彩。不过我并不想承担这些责任。我不打算为这些花传粉,这些花也不曾为我等待。

蜂类是称职的传粉者,它们的种类超过两万五千种,有大有小,有的没有螫刺,有的极具攻击性;有的喜欢群居,有的偏好独处。长期以来我们一直都在研究蜂类,尤其是蜜蜂,它们能干的程度总是超乎想象。这些小东西会跳舞,能彼此沟通,有记忆和学习的能力,向来被称作昆虫界的智多星(很不公平地,蝴蝶却被视为金发蠢货)。蜜蜂教会我们千万不要小看他人。

蜜蜂有三种光感受器(又称为感光细胞),对紫外线、蓝光和绿光的区域最敏感;人类最敏感的区域则是蓝光、绿光和红光。物体反射或吸收紫外线的程度,决定了蜂类眼中的世界。

在这山上的草地中,黄色的数量之多让人惊叹,举目所及都是不同品种、不同形状大小的黄色花朵。黄色是如此明亮,看得人兴高采烈。大自然可是趁着大减价,把一抹抹的黄色全部搬回了家?

在我看来,所有的黄花都是黄色的,譬如土荆芥花、油菜花和芜菁花。不过由于这几种花反射紫外线的方式不同,蜜蜂看到的就是三种不同的颜色。

对人眼而言,光谱两端的紫光和红光,加起来会变成紫色;对蜜蜂而言,波长两端的紫外线和橙红光,合起来会成为被科学家称为“蜜蜂紫”的色彩,它也有更陌生的称谓,被叫作“foog”或“orumpho”。

当人眼可见光谱内的光都被物体反射回来时,我们就看见了白色。当蜜蜂可见光谱中的光—包括紫外线—都被反射出来时,蜜蜂会看到“蜜蜂白”,那是一种人类看不到的颜色。

对蜜蜂来说,大部分我们看成是白色的花都是蓝绿色的,而雏菊的绿叶看起来是灰的。尽管蜜蜂能看到的红光范围有限,但是只有少数的花会吸收蜜蜂所有的可见光而成为“蜜蜂黑”;反射些许蓝光的红花在它们看来是蓝色的,反射紫外线的看起来就是“紫外色”。

紫外色是一种怎样的颜色?紫外色和蓝色合起来又会是什么颜色?若是黄色加上紫外色呢?这些草地上的花究竟是什么颜色?

我们无从得知,因为我们看不到。

也许,再也没有其他事情,比想象那些超乎自己演化经验的情形,更让我们感到无力。我们不会产生那些化学反应,也没有它们的神经元,没办法让这些色彩在脑中显现。

跃升花在微风中摇曳,鲜明的红色在风中摇出微微的光晕。白色斑点点缀着每朵花的星形开口,一路延伸到由花瓣聚合成的喇叭形花冠的深处。在更深的地方,还可以看到鲜艳的粉红。

花一旦吸引到传粉者的注意,就有机会让各种色彩发挥功能。像是这些小白点之类的指示记号,能指引动物来到贮存花蜜或花粉的地方;花中央的环就像是公牛的眼睛;直线和箭头也有神奇的指示效果;鸢尾花上的黄色痕迹则是停机坪,引导“小型飞机”降落;沼泽上的龙胆有一行行绿色斑块指明道路,猴面花的橙色斑点也有相同功能。

看一眼这个招牌吧,拜托!不用等人带路,晚餐就在这里吃了吧。

花朵不同的部位也有不同的色彩,各自反射或吸收紫外线,有些颜色标记是人类的眼睛看不到的。

想不到的颜色、不寻常的花纹,双重的视界带给我一阵兴奋的震颤。说得明白一点,我想看到蜜蜂所能看到的。

让我滑入梦的深层。

让我揭开眼前的面纱。

目前发现的花朵化石,最早可追溯到一亿两千万年前,那时蜜蜂早就出现了,而且可能早在花出现之前就有了色彩视力。在这场演化之舞当中,最先是花向蜜蜂献殷勤。花的颜色是招引它的部分诱因。“来嘛,来嘛……来到我身边。”花这样低语着。

当然,花演化的目的是要吸引更多样的昆虫。蝴蝶的可见光谱是从紫外线到亮红色,可看到的颜色比蜂类多、也比我们多,有些蛾类的色彩视力就跟蝴蝶一样好。甲虫是重要的传粉者,屎壳郎能区分黄和橙、紫和蓝、黄绿和浅绿。大部分苍蝇看见的世界是彩色的。小巧的蓟马靠采集花粉为生,对蓝绿、蓝色和黄色最为敏感。不过其他传粉者,包括胡蜂、蠼螋、蟑螂、书虱、蝗虫、蟋蟀和草蛉,它们的色彩视力都还没被人研究。

鸟为很多花传粉,拥有绝佳的视力。不论雌雄,北椋鸟都有一身黑得发亮的羽毛,虽然在我们看来一模一样,但在它们彼此眼中可是大不相同。吸引它们的是反射紫外线的图案,有关鸟类的书籍可印不出来。和蝴蝶一样,鸟可以轻易看到红色。在美洲,蜂鸟喜欢造访红花;缺乏传粉鸟类的中欧一带,红花也就比较少。

哺乳动物也能传粉。夜行性蝙蝠通常都吸吮白花或乳白色花的花蜜,因为这些花在夜色中看起来较为醒目。许多地鼠、小型有袋动物、啮齿动物喜欢在破晓时刻觅食,它们偏好轻淡的颜色。富含花蜜的花主要靠香味吸引哺乳动物,颜色通常较为黯淡、单调,也常常靠地面生长。

这些白色与蝙蝠、红色与鸟的模式,被称为“传粉综合征”。科学家一度认为颜色、香味、形状等花的特征会形成与拼字游戏类似的东西:标明花的种种特征后,就会浮现一个特定传粉者,出于天性必定喜欢黄色金盏花或红色跃升花;一朵狭长呈管状、有着甜蜜香气的蓝色花朵,就会跟蝴蝶配对;红色无香味、喇叭形的花就非蜂鸟传粉不可;而浅绿色、发出恶臭的花,则一定是吸引苍蝇。

如今大多数科学家都不再迷信“传粉综合征”或“天生偏好”之类的理论,鸟类、蜂类和蝴蝶的不稳定性实在太大了。它们是自私自利的,只愿意为自己最喜欢或最容易找到的花传粉,而没有注定要为哪种花传粉。它们对野地充满经验,只凭选择和运气决定该怎么做。

实验者曾给年幼的黄凤蝶看不同颜色的纸花,结果显示它们最喜欢黄色,其次是蓝色和紫色。

然后,实验者用一种有黄色品种,也有洋红色品种的野花做实验,将没有花蜜的黄花,以及有花蜜的洋红花拿给蝴蝶看。为了把花蜜从黄花中吸干,实验者事先引入了一大群饥饿的蝴蝶;为保证花蜜已被吸干净,实验者还在装花蜜的小管中插入了小纸签。

结果,黄花仍是黄凤蝶的最爱;然而不过十次的拜访后,大部分蝴蝶都转向了洋红色的花。最后,这些已经有经验的蝴蝶面临第三种选择:有花蜜的黄花以及没有花蜜的洋红花。很快它们又改回来了。

蜂鸟也是同样的情形。它们本来喜欢的是红色,但如果把田野中一半的红色跃升花涂成白的,把剩下的红色花的花蜜移除,它们就会转移阵地。

颜色是一种微妙的诱惑,本身就像是广告,而红色,是其中的大型广告板。

可口可乐!百事可乐!来吧!

产品是需要些炒作的。

有些花需要依赖虚假广告,用颜色和香味暗示奖赏,然而这奖赏永远不会兑现。这类花的确得靠刚孵化、尚保有本能偏好的传粉者来光顾。有些高明的模仿者甚至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骗到传粉者。

花儿摇曳、争艳、咆哮。

来我这儿,来我这儿……过来!

研究花的科学家常需要把红色的花瓣涂成白色。他们用的是一种亚克力染料,声称不会对花造成伤害,也不会对传粉者产生不良影响。然后他们就退到一边观察:这回谁会来拜访它?

花也会自己尝试变换颜色,而且能达到预期效果。花可以一受精就变色,也可以等到应当受精的年纪时,自动变换颜色。新的色彩告诉传粉者这儿不需要它们效劳了,蜜蜂可以去找别的花,当然最好是同株植物或同个花序上的花。

一个更直接的办法就是让花掉落枯死。然而如果生殖过程还没有结束,花的某些部分可能还会用到。即使在完成受精后,花对于同株中其他还没有受精的花仍有利用价值。只要整个花丛还在,就能继续吸引远道而来的传粉者。

变色极为常见,其缤纷程度往往超乎想象。在同一科的花中,可能有些属会变色、有些不会;同一属中,也有些种会变色、有些不会;同一种中,有的个体会变、有的却不会。

变色的机制也五花八门。一种产于西印度群岛,名为孟南德洋紫荆的花,初生时是白色的,中心花瓣的中央有块大红斑;老化后,中心花瓣会向后弯曲,遮住红斑,同时周围的四片花瓣转为淡粉色,于是整朵花看起来都是粉红色的了,它传达出一个强烈的信号:“我老了,别碰我的柱头。”

同一属的花中若出现某种色素,则会让黄花变成红色;若缺乏某种色素则会让白花的黄色环带消失。

酸碱值的变化也会影响花的颜色,使粉红色的花变成蓝色,或把蓝花变成粉红色。

靠夜行蛾类或蝙蝠传粉的花,会从白色或乳白色变成暗红、金黄或紫色。变色后的花,尽管隐没在黑夜里,仍能产生香气,吸引传粉者前来拜访同株的其他花朵。

白色羽扇豆的旗瓣已变成紫色。

遍野的白百合明早会是粉色和红色。

黄色的花再也不是黄的了。

消息传递着,信息交流着。沟通暗码是颜色编成的,而颜色瞬息万变。

我们走过野花绽放的原野,有令人喜爱的黄色蛤蟆花(尽管它在蜜蜂眼中不是这个颜色),还有诱惑人的罂粟(虽然它实际上是反射紫外线的紫外色)。我们是盲眼的窥探者,受邀来到一个派对,认不出主人和大多数的客人,一路上笨拙地跌跌撞撞,看不清真相。但是这一切都不重要,我们觉得高兴就好。我们知道自己的感觉:花让我们快乐。

第三章

玫瑰香

一开始,花的香气是个诱惑,是晚餐铃声,也是广告。

百货公司的过道里摆满了以花为名的产品:玫瑰、兰花、紫罗兰、忍冬、玉兰、水仙、橙花、康乃馨、风信子。我们在肥皂、香水、泡泡浴、乳液、洗发水、除臭剂中,甚至在空气清新剂和清洁用品中添加香味。

我们希望闻起来像花的香味。

现在的文化跟古代大部分文化没什么不同。古印度人和古埃及人用香味敬拜神祇;古希腊人是制造香水的专家;《圣经》飘着缕缕焚香;欧洲人相信古龙水能驱除瘟疫;而阿兹特克男性贵族有佩戴花环的习惯。纵观整个人类历史,几乎所有地区或时代中的人都希望自己拥有花的香味。

今日大部分的香水都含有三大香味群,又称为“香水味阶”。前味伴随着一阵扑鼻的花香,如紫丁香或百合;中味是主题香,采用的味道可能有茉莉、薰衣草,或是天竺葵的精油;后味又叫基础味阶,原料来自动物,如发情母鹿的麝香或麝猫肛门腺体分泌的苍白液体,这些成分巧妙给予人胴体和体温的联想。

人体有属于自己的一股气味,从散布在脸上、头皮、胸部、腋下、生殖器官附近的腺体散发出来,奇怪的是,人类对生殖器官散发出的气味一点也不动心;自古以来,我们就一直努力压抑身体所发出的精卵气味。有一个理论是说,当人类社群结构渐趋复杂后,暗示性欲的气味会考验伴侣之间的忠诚度,威胁人类的生存繁衍。老实说,受到文化影响,我们认为自己的气味很恶心。我们不想闻起来太像人类。

不过,我们也不想闻起来像“物体”。我们希望吸引异性。所以,香水的前味是从会散发香气、吸引传粉者的花中提炼出来的,中味则来自闻起来像性类固醇的精油和树脂,而浓度较低的基调,意图不言自明。

我们不想太招摇,不希望闻起来太像鹿或是麝猫。

我们想要闻起来像玫瑰,像橙花,像茉莉。

就花来说,它们多半希望自己闻起来像食物。有些花希望闻起来像腐烂中的尸体,有些花希望闻起来像排泄物,有些则希望闻起来像是真菌。

花有自己的打算。

仅仅一朵花就能产生多达一百种化合物,这些化合物可随时间变化,混合组成不同的气味。每个部位的香味可能都不一样,能够传达出不同信息:在这里产卵!花蜜在这儿!吃吧!

会制造香味的化合物,剂量大时常常有毒。为了保护植物,它们以挥发性溶剂(容易从液体挥发成气体的油脂)的形式储存在特定细胞中,这些特定细胞通常就在花的内部;某几种溶剂可能是由花瓣组织产生,另几种溶剂则可能是由生殖器官负责制造。花香通常是很多种气味混合而成的,植物的营养组织也会增加花的香味。

气味经由挥发作用释放,一旦进入空气,分子就开始随机运动,彼此越隔越远,直到各自被风吹到植物附近为止。不过,有段时期气味分子是循一定路线扩散的。这种称为“气味线”的路线有一定的终点,目的通常是刺激昆虫的触角。昆虫触角上有几百个能够捕捉气味分子的细胞,围起来的区域大约就是昆虫的鼻孔所在,有些蛾类的鼻孔和一只小狗的一样大。狗靠嗅觉闻到气味,昆虫则是摆动触角。

昆虫会顺着气味的来源蜿蜒前行,若气味消失了,它们会选择往下飞或者侧飞。当一只寻寻觅觅的昆虫渐渐逼近,终于看见花时,它可能会突然直线飙向花朵。

花会闻起来这么香,是因为昆虫太会闻了。有些蛾类可以闻到一千米以外的东西;有些简直就像贵宾犬,几乎没有什么闻不到的;其他传粉者,尤其是蜂类,也能记住并分辨气味。作为回应,花会演化出一套复杂的香味,促成被植物学家称为“专一性”的现象。

“专一性”指的是传粉者对某朵或某种特定的花保持忠诚。首先,花“希望”让自己闻起来或者看起来跟竞争者不一样;其次,花要吸引一个能记得并认出其特质的传粉者;最后,花要传粉者忠诚,要它载满花粉离开后,去为另一朵相配的花授粉。

为了自己的利益着想,昆虫是愿意配合的。即使有其他花在开,蜂类可能还是会造访它熟悉的红花苜蓿或粉红色的紫茉莉,这样花能得到相似的花的传粉,而蜜蜂也能熟练地应付同一种花。在一趟觅食旅程中,蜜蜂可能会造访多达五百朵花,所以只要每次能省下一点时间和精力,就会迅速累积起来。我们买东西时也是采用同样的策略,每天都去同一家杂货店,开车上班时也是选择相同的路径。

由于不同的花在不同时间散发香味,昆虫可以同时忠于好几位主人。蓝菊苣早上有花蜜,红苜蓿在午后风味最佳,紫茉莉黄昏时开放,接着是月见草的时间。

蜜蜂对于气味的记忆,是跟一天中的某个时段连在一起的。通常,它会规划出一条“追猎路线”,在合适的时间造访恰当的花,最后径直飞回巢中。

产生香气的时机关系到花能否顺利繁殖。有些花,像是玫瑰和苜蓿,只有白天有香味,而有些花只有晚上会散发出香味。

有些香味你我永远都不可能闻到,因为我们并不是夜行动物。而有些香味就像是通往忠诚国度的地图。

全世界每年甘蔗和甜菜糖的产量达到一亿两千万吨。在澳大利亚、爱尔兰和丹麦,每人每年吃掉四十五公斤的精制糖,美国人稍微少一点。花蜜的主要成分是糖水,有时候也含有蔗糖,或是蔗糖、果糖、葡萄糖的混合物。我们大概都能了解蝴蝶的想法,我们想要吞下整条糖棒时,也会自动把嘴巴张得大大的。

不论是在深藏的蜜槽里,还是在敞开的囊袋中,花蜜都是给传粉者的报酬。每种花分泌花蜜的部位不同,任何部位都有可能。富含花蜜的花常有浓郁的香味,但不一定是从花蜜来的(由鸟传粉的花也有香味,但没那么强烈,因为鸟的嗅觉不是很好)。一开始,花的香气是个诱惑,是晚餐铃声,也是广告。

传粉者接近后,香气像是能看到的路标一样,进一步指引传粉者到达食物的来源。昆虫可以从花的香气判断出花是满载食物还是空空如也。

花蜘蛛会借花蜜认出宿主。它们躲在蜂鸟的鼻孔里,跟着它到处跑,一闻到对的花香,就从鸟喙中飞奔而出。

有些花把花粉当酬赏,因此发出的香味主要来自花粉。靠吃花粉的甲虫来传粉的植物尤其如此。蜂类也擅长闻出不同花的花粉。

对花粉香味最好的比喻,也许就像一顿只有干农活的人才吃得下的早餐:包括了蛋、培根、火腿、芝士、马铃薯、酥饼、肉汁;于是,一条气味线由煎锅向外延伸。

花粉也可以很性感。尚未交配的雌性向日葵蛾闻到花粉的香味时,会提早并且花更多时间向雄蛾发出求偶信号;于是,更多的卵有了成熟的机会。

食物、香味、性之间的互动是一种常态。有些花闻起来像是蝴蝶的性信息素,而雄性木蜂会散发出闻起来像花香的信息素,香到简直可以吃了。经过几千年的模仿和盗用,花的挥发物已和昆虫的信息素共同演化了;花会仿制信息素,而信息素模仿花香。

我们也是。我们希望自己闻起来像一朵玫瑰、一只蝴蝶,甚至是昆虫的信息素。

不仅如此,很多蛾的性信息素的主要成分,和雌性印度象分泌在尿液中的性信息素成分相同;这尿液是为了吸引公象,体形越大的公象越好。

一项实验显示,闻过麝香(喜马拉雅鹿的性吸引物)的女性,月经周期会变短,排卵更频繁、更容易受孕。麝香的气味就跟人类尿液里类固醇的味道相仿,睾酮之类的类固醇的化学结构,则和没药的树脂类似。我们在香水中添加这些树脂,跟我们利用花的挥发物其实是一回事。

自然界这么多东西闻起来相像,也许可以用大自然的效率原则来解释。在一个地方有用的化合物,在另一个地方也能产生效用。我们都来自同一盅原生汤。诗人和科学家一样,都指出了事物间的共通性。类比是真实存在的,暗喻在化学层面得到彰显。

《圣经》里,诗歌般的《雅歌》说香味是爱的语言:“爱人来到我怀中,像胸膛间的一袋没药。爱人来到我怀中,像恩盖迪葡萄园里的一簇凤仙花。”

凤仙花、青柠、栗子的花闻起来和精液的味道一样;没药的香味跟人体头皮腺体分泌油的气味相仿。

我们希望闻起来像玫瑰,像凤仙。

但我们不想闻起来像全世界规模最大的花序、那将近三米高的巨型蒟蒻一样(相传这花是由大象传粉)。它的恶臭曾令人昏死过去。

我们不愿像食蝇芋,因为在海鸥聚落附近演化,它变得闻起来像腐烂中的鸟尸。这种天南星科植物呈圆形,盘子大小,灰紫带粉红斑,长着名为毛状体的暗红色茸毛。它的腐臭吸引绿头苍蝇前来觅食、产卵。苍蝇爬进这看似是挖空的眼窝或是挑逗的肛门的玩意儿,直到花的深处,然后被逮住,而逃脱之路已被刚毛封锁。

绿头苍蝇靠吸食花蜜为生,并在花里产卵,但这些卵会因缺乏食物而饿死。然后在一瞬间,花释放出花粉,浇满了绿头苍蝇的全身;接着刚毛枯萎了,绿头苍蝇得以重新爬出。

其他靠苍蝇、甲虫传粉的花闻起来可以像是死掉的动物、腐烂的鱼,甚至是粪便。再配上红色、紫色、咖啡色等颜色,效果就更突出了。暗色斑点或多瘤的区域看起来像一群正在摄食的昆虫。这从植物的俗名就可以看得出来,比如“臭鼬甘蓝菜”(skunk cabbage)、“尸臭花”(corpse flower)和“臭鹅脚”(stinking goosefoot)。

我们不想闻起来像食蝇芋,却愿意闻起来像茉莉,尽管它的前味在腻人的甜香中带有明显可辨的粪便气味。在最浅层、可追溯到儿时的层面,在心灵难以觉察的层面,这气味点明了我们跟世界其他物种间的亲缘关系。于是,我们习惯了在最好的香水中加入粪尿味。

多数的花闻起来像家餐厅,用香气通知(或诱骗)昆虫这里有食物。

有些花则有家的味道,像是安顿一家子的理想处所。蕈蚋在真菌中产卵,幼虫孵出后就以花为食;模仿真菌的植物在森林低处生长,开深紫色或棕色的花;花上多肉的区域似乎特别能吸引蕈蚋;有种兰花有片柔滑如鳃的区域,就像是蘑菇的菌褶。

有些花男扮女装招揽性交易,香气是它们装扮的一部分。某种地中海兰的唇瓣呈椭圆状凸起,散发出紫蓝色的金属光芒。窄窄的黄色外缘处长了一圈红毛。丝状暗红的上瓣在风中摇摆,宛如昆虫的触角。这种兰花不论看起来或闻起来都像一只雌性胡蜂,当雄性胡蜂发光并上前交配时,花粉就沾到它头上了。

拟交配很少见,但绝非独一无二。全世界各地都有蜜蜂、胡蜂或其他昆虫,试图跟虚有其表的花朵交配。其实只被花骗骗还算幸运,芫菁的幼虫也懂得缩成一团,使自己看起来甚至闻起来都像只雌蜂。这些幼虫先是依附在雄蜂上,趁机摸进哺育幼蜂的巢室,然后大啖其中贮存的花粉。

不过还是有表里合一的时候。“香水花”使用香气的方法是最赤裸、最奇特的一种,它的香味告诉雄性长舌蜂有什么样的香气,然后就像在百货公司为重要的一夜采买一般,蜜蜂把有香味的汁液用前脚毛茸茸的触须抹干。香味储存在后脚的囊袋里,跟其他味道结合,就成为独家调配、难以抗拒的信息素。

香味可以是“来吧”,也可以是“滚开”。有些已受精的花会改变香味,告知传粉者到别的地方去。许多花就此完全停止制造香味,这是最彻底的拒绝方式。

传粉者也会利用香气。蜂类会分泌一种能够标记已造访花朵的信息素,这种只能维持一会儿的气味是备忘录:这朵花没花蜜了。而其他蜂对这种味道也会有反应,毕竟谁也不想爬进空的花冠里。

世界上最名贵的香水之一“欢乐”(Joy),是由少量茉莉加上大量玫瑰调配而成的。玫瑰总是令人热情迸发:罗马人狂欢庆祝玫瑰节;早期的基督教玫瑰念珠,也是由一百六十五片干燥卷起的玫瑰花瓣穿成的。

玫瑰的香味先是被我们鼻腔中的黏膜吸收,然后向边缘系统发射信号;这是大脑最早组成的部分,也是我们的情感中枢。在这里,嗅觉记忆比视觉记忆维持得更久。

我们想要闻起来像朵玫瑰,而我们的确是。每样东西闻起来都像其他东西。任意角落里都有分子在空气中飘浮,跟其他分子推挤碰撞,然后被感觉细胞、昆虫触角、狗的鼻子捕捉,或被情人吸入。我们想融入进去,希望能随风飘舞,也渴望心旌摇曳的感受。

第四章

未来的面貌

无论是在飞燕草的针管里,还是在这充满生机的世界上的任何角落,我都能见到演化的足迹。

我邻居后院的西番莲,像是由一个听说过花这玩意儿,但未曾亲眼见过的工程师设计打造的,也像是出自一个迷上直升机的女人之手。

西番莲是有层次的。基部由五个绿色萼片加上五片绿色花瓣组成,一圈尖细的花瓣旋绕其上,像是一只由不同颜色的同心圆所组成的海葵:外缘是淡紫色,进来是一圈白色、一圈紫色宽带、一圈绿色,再是细细一圈紫色、一圈淡绿,中心则是深紫色。

从中心升起将近二点五厘米高的花梗,垂下五片像是自行车刹车片的垫子,垫子底部沾满了闪闪发光的花粉,如果有被底层色块或花蜜吸引来的蜂类和苍蝇,花粉就会沾在它们身上。“刹车垫”的上方,柱头呈三片状伸张,活像一顶滑稽帽子上的螺旋桨。

这模样看起来可笑极了。

欧洲来的探险家第一次看到西番莲后,立刻献给了教皇,声称此花让他们联想到耶稣头上的荆棘王冠,还有他在十字架上受难的故事。

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也许是和我一样,想要在面对特立独行的西番莲时,找到某种比喻。

是海葵,是直升机,也是耶稣受难。

西番莲呈圆盘状,可以分为许多等份。它属于辐射对称的花,昆虫可随处降落,然后爬到花的中心。这类花很好搞定,人人都有份。

植物学家把西番莲这样的花称为完全花,因为它兼有雄性和雌性器官。完全花的中心是被称为心皮的雌性器官,包含了胚珠(未受精的卵子)。心皮的基部是子房,名为花柱的柱形物则从子房伸出,顶端有一个或多个柱头,负责接收花粉。花粉内的精子会沿花柱内壁向下推进,让卵子受精。

通常雌性心皮的周围是一圈雄性器官,即雄蕊。它是一条梗状细丝,向上延伸连接到花药,那里正是制造花粉的地方。花瓣(全部的花瓣总称花冠)环绕雄蕊排列,紧包在花苞外面,像叶子一样的萼片(总称花萼)则围绕在花瓣下方生长。

如果你每天都观察花,就像好好吃早餐或做规律运动那样,就能记住这些名词,否则你只能记住像“直升机”这样的比喻。

西番莲

有些花不具备以上的所有部位,可能只有雄性或是雌性器官。它们也许有一片或多片心皮,每片心皮可能只有一个胚珠,或像某些兰花一样有五十万个胚珠。

有些辐射对称的花,例如雏菊,实际上是由许多朵花组成的花序。花的中心是由许多个体组成的群落,每个成员都可能有自己小小的心皮、柱头、雄蕊、花冠和花萼。

花的各部位

当然,很多花都不是辐射对称的。把一朵左右对称的花切成两等份,将会出现彼此的镜像,但花的下半部分很可能就跟上半部分差别很大。左右对称花的花瓣常并合成形,看起来像是漏斗、铃铛、喇叭、烟斗、露趾拖鞋、蘑菇菌褶,或像是胡蜂、蜜蜂之类的玩意儿。雄蕊也有可能跟花冠或花的其他部位,比如子房或花柱相连并合。

有些花的萼片能兼任花瓣的角色。植物学家没办法分辨两者的区别时,就称这种萼片或花瓣为花被片或花瓣状的萼片。(西番莲的基部也可能是由被片组成的。)

植物分类依照的标准是同科植物的每个成员都由同一个祖先演化而来。然而,同科的花却可能有令人叹为观止的众多面貌,比如辐射对称的、狭长管状的和尖细如刺的。的确,在演化的过程中,花朵似乎在不停地变形:接合、移位、合并、转移。

保持形状的灵活性完全符合实际。花会因为传粉者、捕食者和环境的需要而改变自身形状。它可能“有意”吸引某种蜂类,或是抵御蚂蚁、节省水分。

例如,左右对称的花对于传粉者取走和撇下花粉的流程,会特别加以管控。

很多兰花有着装扮得漂漂亮亮的唇瓣,这是昆虫很好的落脚点,可以由此将头或整个身体推进花的内部。等它们顺着原路退出时,花粉就会沾到胸甲、腹部,或其他有可能碰到下一朵兰花柱头的部位上。

豆科的花只靠一片旗瓣召唤蜜蜂。两片较小的花瓣,或称翼瓣,环绕一片龙骨瓣。蜜蜂落在龙骨瓣上时,身体的重量会把它往下带,于是原来被花瓣包住的雄蕊会凸出来,给昆虫抹上一层粉。

飞燕草有根细长的针管,连在一片有翼的小花瓣上。小花瓣外围共五片被片,负责吸引熊蜂,并在它把头伸进翼间、长长的舌头伸进针管里搜寻花蜜时提供支撑。这时,针管顶端的雄蕊就会在熊蜂的头上抹上一层花粉。而蜂鸟为飞燕草传粉时是在花上盘旋,并不靠花来支撑,这时花粉就会抖落在它的喙上。

形态应乎需求,两者的搭配似乎相当和谐,但花并不只是那么单纯。

开花植物又被称为“被子植物”( Angiospermae);词源“ sperma”指种子,“angeion”意指“在瓶子里的”,之所以有这个名字,是因为被子植物厚而密实的心皮能保护发育过程中的种子不受捕食者和恶劣环境的侵害。被子植物出现前是裸子植物(Gymnospermae,“ gymno”意为“裸露的”),例如针叶树等植物的天下。植物的演化史中,心皮的出现是母性的大胜利,天使为此欢呼,赞美声四起。

封闭的心皮能否妥善保护种子对植物来说至关重要。有些花就是因为子房高于其他器官,所以容易受到攻击;而像玫瑰和蛤蟆草的子房,虽然也是高高在上,但有其他器官和花瓣环绕,能够受到比较周全的保护。至于兰花和雏菊,则将其小朵筒状花的子房用一层层密合的组织包裹起来,保护相当周全。

这种保护装置有时可以当作例子,印证形态确实会因为需求而改变;但有时这种变化不过是偶然,花的各部分是因为跟需求无关的理由而融合在一起的。彼得·伯恩哈特在《玫瑰之吻》一书中指出:“兰花常需要并合,好让传粉者停在它的唇瓣和包括雄蕊、雌蕊的蕊柱之间。”花的各器官融为一体,于是子房就被包起来了。这样做有它的好处,但可能连带牵动了其他部位,于是新的问题需要解决,新的优势有待发掘。

花朵不停拨这弄那。

形态因需求而产生。

多半皆如此。

我切入飞燕草的小针管,假装是在寻找蜂鸟吸食的花蜜来源。我使用的是一把小型解剖刀、一把小镊子和一个放大镜。我的指头看起来硕大无比。我眯起眼睛,插入了解剖针。但我不可能看到我想看到的,我真正想看到的藏在飞燕草针管的底部。

演化是什么模样?

就演化而言,眯着眼睛以便寻找到蛛丝马迹并不为奇,它本是微观的过程;而演化就起因于基因和细胞里的变化。细胞复制、分裂时,染色体上的基因也跟着复制并分离到两个子细胞里。在这个过程中,基因有可能会发生改变。对生物体来说,改变可能有益、可能有害,也可能无所谓好坏。总之,复制出来的基因已稍有变异。

杂交育种时,来自亲代的一组基因和来自另一个亲代的一组基因结合,产生出新的个体。这样的结合,让族群有了更多变化和更多样的基因。

自然选择就此取得主导地位。一个有益的基因突变,可能让个体得以在特定的环境下生存繁衍。这种改变有可能传给下一代,让它占有相对的生存优势。变化会持续累积,最终整个族群的形态会因此而改变。

前述的情形会不断重复。个体因为基因突变更能适应环境,并且提升了生存与繁殖的概率。正因为如此,基因突变渐渐变成了常态。

物种的基本定义,就是指一群能够彼此杂交,并产生有生殖能力的下一代的生物体。一个物种很可能会随着时间变化成为另一个物种,若最后原本的物种消失,只有演化后的物种存活下来,这就叫作“线系进化”。

若物种一分为二,则叫作“物种形成”。因为物种形成,我们才有了玫瑰、兰花和喜林芋。在这个过程中,自然选择只是参与了一部分,要先有别的要素起头才行。

通常情况下,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族群会由于各种原因,以不同的方式分开:有时是大陆往北漂移,有时是新的岛屿从海中升起,甚至有可能是小行星撞上地球。外在的力量会分散族群,内在的力量也是如此。分开的各个族群依循不同的途径演化,最终成为不同的物种。

在一项针对猴面花的研究中,研究者发现单是一个基因里的改变,就足以使花蜜的产量增加,也让蜂类的造访次数增加一倍。另一个微小的基因改变可以改变花的色素,让蜂类的造访次数减少百分之八十。要促成生殖隔离所需的基因变化可能就相对更少了,物种形成也是一样。

演化可快可慢,可以在百年内发生,也可以耗上几百万年的工夫。触发演化的原因可能是单个基因的改变,也可能是火山喷发。这是一个没有方向、缺乏目标的过程。演化靠的是基因的随机变化,依循自然选择的准则,这一切再加上外在环境的种种变数,使得情况极为复杂难测。

尽管演化不容易全盘了解,但它并不罕见。

演化是什么模样?看看四周吧!看看那棵树,那只鸟,那只虫。无论是在飞燕草的针管里,还是在这充满生机的世界上的任何角落,我都能见到演化的足迹。

但把单独一朵花拆开来看时,是看不到这样的足迹的。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连环杀手,被破碎的肢体包围。我只可能在生命的历程中看清演化的面貌,这历程无所不在,拥有上帝般的模样。生命并不等于生物体本身,也不是一棵树,而是创造树的那双手。

同时,它也是创造花的那双手。

靠蜂鸟传粉的花通常有弯曲的花冠筒,其弯曲弧度必须让鸟先把花冠筒推正,才有办法碰到花药。有些蜂鸟因此演化出形状跟花冠筒弧度相吻合的喙,以便更有效率地吸食花蜜。花也有对策,有些花演化出更弯的花冠,喙不够弯的鸟儿只好再度推开花冠筒的顶端。

听到这种事情,我们中的一些人会心生敬畏,就好像听到教堂里的管风琴声,或者看到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流泻而下的景象。

飞燕草的花沿着一根长长的穗轴,一圈圈地长下来。轴底的花较老,体形较大,处于雌性阶段;花药已卸下了花粉,成熟的柱头正准备迎接它。顶层的花较年轻,体形较小,处于雄性阶段;花药正在制造花粉,而柱头尚未成熟。

较老、较大且生长位置较低的花往往花蜜较多。熊蜂的做法是从底层开始,一路向上采集,完事后再飞到下一朵飞燕草的底端。熊蜂这么做,能够以最小的精力和最少的飞行时间获取最多的花蜜,而飞燕草也喜欢这样,因为熊蜂会把花粉带给另一株飞燕草的雌花。

依照蜂的习性,飞燕草演化出了让自己达到最高传粉效率的方法;而依照花的生长结构,蜂类也已演化出一套做法,能觅到最多的食物。飞燕草和蜂类的合伙关系既非完美也不单纯,更非亘古不易。飞燕草仍希望能吸引其他的传粉者,蜂类也想发掘新的食物来源。

达尔文曾这样描写自己的进化理论:“这种看待生命气势磅礡的观点包括了数种力量,经由造物者之手,转化成一种或数种形式,在重力的不断作用下,这个星球从原始的状态中演化出美妙绝伦的一切,并且仍将继续下去。”

达尔文不费什么力气就在进化论里为造物主留了一个位置。我猜教皇也不难在一朵西番莲里看到基督受的苦难(西番莲又名苦难花)。然而身为二十世纪后半期的产物,我每天都在为这种事困扰。我剪下飞燕草,期盼看到上帝的模样。

事物始终处在变化之中,它的模样不会一成不变。

第五章

花间情事

蒲公英的确会制造些花粉,也会吸引昆虫。它可不笨,它的备选方案就是那些顶端的种子,其中百分之一都是异花传粉的结果。这样的花在多变的世界里,能够产生多样的子代。

三叶天南星打算要变性。紫罗兰有件心事。蒲公英正得意扬扬。水仙已经意乱情迷。制造了百万颗种子后,兰花终于满意了。倒挂金钟还不满足,弯下它的柱头去碰花粉。三色堇抬起阴门般的脸朝向天空,满怀期待地等候着。月见草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也不过就是那档子事。

在花园里散步简直会让人脸红。

大约百分之八十的花都是雌雄同体,既是雌性也是雄性。传粉是要让位于花药的花粉转移到柱头;当来自花药的精子和位于子房的卵子结合时,受精就产生了。

雌雄同体的两性花很容易就可以让自己传粉和受精,然而它们大部分都不会这样做。相反,它们尽量跟其他同种花卉的花粉和卵子杂交育种:我要这个,那个给你……没错,就是这样。

性,尤其是好的性,都跟异体受精脱不了关系。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要有性的存在?

就个体和子孙而言,无性生殖简单多了。不需要考虑雄性或雄性器官的存在,投资减少了一半,更不需要耗费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尽管去繁殖就好了。

在有性生殖的族群中,无性生殖的突变种占很大优势,它们能迅速繁衍,甚至取代原先的族群。而在无性生殖的族群中,有性生殖的突变种很吃亏,没多久就会绝灭。

性究竟有什么好处?科学家仍旧困惑。

不过,他们已经提出了一些理论。

当细胞准备分裂时,细胞中的基因会开始复制。在复制过程中,偶然的变化或差误可能是有害的,甚至是致命的。但是当个体得到的基因组来自父母双方时,危险的突变就可以被中和,因为正常的基因形式通常会取得主导,突变也就不会表现出来了。在无性生殖中,每代的有害基因会一直累积下去。

另一方面,来自不同亲代的基因重组,也会造成更多样的后代。根据自然选择的原则,基因重组的结果必须对子代有直接的利益。在多样的世界里,多样的子代有更多生存下去的机会。

还有一种理论着眼于性的长期结果。有人认为,自然选择并不会因为性或异体受精有利于物种延续而偏好它们,它并不在乎物种的存亡。不过性和异体受精对物种的确是有利的,因为它能防止有害突变的堆积,同时促进族群本身的多样性。当天气变冷、传粉者消失或新的疾病侵袭时,这样的族群当中可能有些个体仍能存活并继续繁殖下去。从长远来看,有幸得以有性生殖的物种(那些因复杂因素拒绝采用无性生殖的物种),可能就是最后的赢家。

这些都还是理论,但你已然信服。你认定应该有性,应该采取异体受精。

如此一来,首先要做的事,就是避免柱头被花粉阻塞。

有些花,例如飞燕草,会在不同的时间有不同的性器官。就像换着异性服装一般,它会经历一个雄性的阶段,让花药制造花粉,几个小时或几天后,它会进入雌性的阶段,柱头做好了接收花粉的准备。在这个时候,西番莲则会弯下柱头,采用后仰的姿势靠在自己的花药之间,这样就离有如色彩缤纷的马赛克般的花瓣更近,离传粉的蜜蜂也更近了。

也有些花的顺序刚好相反,先是柱头,后才是花药。

花也会隔开自己的各个部位。很多花的柱头会高高凸起,远离雄蕊的环绕。昆虫先是落在柱头上(这是个好落点),卸下它带来的花粉,再到花瓣间搜寻新的花粉。岩蔷薇的花药则对触碰很敏感,一旦传粉者来过后,花药就会朝柱头的反方向倒下。

这些器官的位置可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有些植物和动物一样,有两性的分别。雄性柳树的花只有雄蕊,雌性柳树的花只有柱头。槲寄生有男有女,咬人猫、白杨、冬青也都是有先生有小姐。这种部位的分隔形式是最鲜明的。

有些植物的花虽有雌雄之分,但两性存在于同一个花序里。也有些种类除了雄花、雌花之外,还会多一种两性花,三者混生在同一个花序里。

植物摆弄自己的性器官或是转换性别,为的是要避免自花授粉。

也有少部分的植物能够选择自己的性别。一株欧洲杨梅可以第一年只长雌性花,第二年只长雄性花。它不是三心二意,而是针对土壤的含水量和养分,还有光线和温度做出反应。一般而言,雌性花需要较充足的养分及时间去孕育果实,所以在生长条件不佳时,植物自然会决定要当雄性。

幼年的三叶天南星通常在第一季都是雄性的。当它茁壮成长,存了足够的淀粉后,才会考虑试试更有挑战性的雌性角色。

传粉时,花粉会落在黏黏的柱头上,吸收水汽,胀大裂开,长出一根花粉管。管子会穿破柱头,往下一直生长到花柱,而管内的两个精子就这样被送到了子房。

受精时,其中一个精细胞跟卵结合,形成种子的胚。另一个精细胞则跟另外两个卵细胞结合,成为胚乳,为胚提供营养。有了这种双受精,种子得以有足够的食物来源,也能尽快成熟。这种受精方式让开花植物比隐花植物占了更多的便宜,同时让人类得以享用各种可食的果实及种子,继而有了农业生产。

花的自体受精是不可避免的。有时会有意外,风可能吹错方向,蜂不一定都照规矩来。然后,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不过,即使在这个时候,有些花仍能阻止自体受精。许多禾草的柱头认出一个太过熟悉的花粉粒时,会阻止花粉管的生长;月见草会在靠近柱头处就把它拦住;百合、罂粟则把这管子引到花柱的更深处,让它冲过头;对红色跃升花来说,即使花粉管能深入花柱到达子房,甚至已使卵受精,这个受精卵还是会被吸收掉。以上这些花是自交不亲和的。

有些花坚守自交不亲和的原则。

有些则摇摆不定。

对于某些种类的花来说,从另外一棵植株上来的花粉在授粉上占有优势,因为经异体受精产生的花粉管可以快些到达花柱。但它也不一定就能因此获得压倒性的胜利,因为途中的困难险阻很多。

所有自交不亲和的系统都不免有漏洞。于是有些花不再坚持—毕竟和自己繁殖总比不繁殖好。到了最后关头,还没传粉的柱头会向下或向四周弯曲,触碰自己的花药,或者取走残留在花柱上的花粉。

有些植物会开两种花,有些自体受精,有些异体受精。早春时节,紫罗兰开满了林地。要是有的花迟迟未授粉,植株就会再长出一朵花苞,这朵花苞不会绽放,也不会长高。它就在没人注意的情况下,自己让自己受精。

大多数的花把自体受精当作备选方案。但对有些花而言,这是常态。这类花的生长环境通常严苛多变,必须在很短时间内开花然后死亡。它们往往体形较小,没什么颜色,也没什么香味,看起来很青涩,好像还没发育完全。

能持续自体受精的植物,可以在别的植物生存不了的地方生存。它们不需要传粉者,所以繁殖很快,常常取代别的植物,据地为王。最后,它们整个族群的基因会趋向一致,基因都是固定的,特质也相同。同一物种的族群,若曾顺着不同的自体受精路线发展,常被误认为是不同的物种。十九世纪的一个植物学家,就曾把某种小小的自体受精植物生长出的二百多种形态不同的植株,错当成不同种的禾草。

自体受精还可以更进一步发展。蒲公英的子房不需要雄性精子来施舍也可以制造种子,这样的种子只从母方复制基因。这种不完全无配生殖,即植物学家彼得·伯恩哈特所称的“处女生子”的现象,在很多科的植物中均可见到。奇怪的是,有些这类的花还是需要授粉以促进子房的发育,不过花粉除此以外别无他用。

蒲公英的确会制造些花粉,也会吸引昆虫。它可不笨,它的备选方案就是那些顶端的种子,其中百分之一都是异花传粉的结果。这样的花在多变的世界里,能够产生多样的子代。

A计划,B计划,还要有C计划。

多种植物采用营养繁殖,长出根或是匍匐茎,繁殖出跟亲代具有完全相同的遗传结构的后代,即无性生殖系。目前所知仍存活的植物中,最古老的是生长于莫哈韦沙漠中无性生殖的石炭酸灌木,其祖先是一万两千年前的一颗种子。你可能已经猜到,这种古老的灌木也有个备选方案—雨季时,它就开出小小的黄花。

同属的花可以表现出数种不同的性策略。体形较大且有点炫耀意味的草甸碎米荠(Cardamine pratensis),会有许多昆虫帮其完成异花传粉,而且基本上是自体不兼容的;娇小的阿马拉碎米荠(C. amara)由苍蝇传粉,但能接受自体受精;而更小的碎米荠(C. hirsuta)总是自体受精。

花很灵活,但也有主见。

有种欧洲的兰花长得很像某种雌蜂。在地中海某些区域,跟这种花有亲属关系的花会被饥渴的雄蜂抓住,进行传粉。不过这种蜂在西欧绝迹后,它就演化成自体受精了。如今,花开几天后,花粉块(一团团、一块块附在茎上的花粉)就会懒洋洋地从花药上落下,吊挂在柱头前方,等待一阵清风拂来。

要是给这种兰花派个传粉者,它就又会回到杂交育种的模式。传粉者要是长得像直升机而不像蜂,花也会变换姿势。

说起来,人类的性也是同样千奇百怪,甚至还要更匪夷所思呢。

第六章

夜在燃烧

他很惊奇地发现花竟然是温的。他觉得自己搞不好拿到了一只被施以魔法的动物—一只被变成植物的动物,一只中了咒语的猫。

某一天,一男一女在洛杉矶的花园里相遇了,园中的喜林芋正在盛放。绿油油的裂叶喜林芋是常见的家庭盆栽,不过盆里的喜林芋通常都不会开花。这些种在户外的喜林芋全都开起来了。这一对男女同时惊讶地注意到一件事。

“这实在很……”女人说。

“是啊。”男人表示同意。

裂叶喜林芋有着乳白色的杆状的花,长约三十厘米,直径约二点五厘米,形状像阴茎。它的花实际上是由一个包含百个白色小花的花序构成的,每朵小花的大小和没煮过的稻谷差不多,它们共同长在一个杆子上,称作“肉穗花序”(或称“佛焰花序”)。肉穗花序包含三种彼此紧密相连的花,分别是位于底部、有生育能力的雌性花,中间不育的雄性花和顶端有生育能力的雄性花。整个肉穗花序的外面裹着叶子一般、被称为“佛焰苞”的苞片。苞片外层为绿色,内侧为黄色。

男人与女人展开了对话—而这对话持续了一生,聊到了房子、家具和两个孩子。有一天,男人突然过世,之后多年女人独自生活。当她老去后的某一天,她发现自己正走在巴西的街区路上,而那里,也正是喜林芋的故乡。

暮色微曛,空气中浸染了一种微弱的不知名的香气。当时气温只有十摄氏度,女人在肩上披了件薄毛衣。又是一个花园。她在开满喜林芋的花床前止步,绿色的佛焰苞已从肉穗花序中松松地垂落。女人弯下腰来,伸手碰了一下棒状的杆。

好烫!

她讶异地缩回手,再次弯下身,像孩子似的盘腿坐在步道上,面对着花床。白色的肉穗花序高达四十六摄氏度。热量是雄性小花制造的,蒸发后闻起来有种辛辣的、树脂似的味道。

那一刻,女人在步道上听到丈夫就在她耳边低语,她可以感觉到他就像过去那样摩挲着她的脖颈。过去种种不曾真正逝去。

我们一向把花跟爱联系在一起。希腊人把情侣变成花。一个少年被西风之神泽非罗斯及太阳神阿波罗变成了花:泽非罗斯杀了这男孩,而阿波罗把他变为风信子。还有个少年变成了水仙。金莲花曾是一个名叫阿多尼斯的猎人,他被阿佛洛狄忒(维纳斯)仰慕,但后来被野猪杀死。阿佛洛狄忒是爱神,玫瑰是她的代表花。

裂叶喜林芋

今天我们在节日、生日、毕业典礼、婚礼、周年纪念日和丧礼时送花,传达的信息始终如一:我爱你。

花可以当作爱的实际表征吗?这是可以证明的。先把既有的观念放在一边,想象你刚刚来到这世界,一切都很新鲜。你行经一片森林,发现一朵黄色的耧斗菜或是完美无瑕的白色百合。

你会有什么感觉?

在巴西,裂叶喜林芋的开花时间是从十一月初到十二月中旬,这个时节晚上很冷,需要加件薄毛衣。博图卡图市的植物学家观察到,裂叶喜林芋的花序到了傍晚左右就会开始加温。肉穗花序的温度和花香的浓烈程度,都在晚上七点到十点间达到高峰。

此时,拟步行虫也从土壤中钻出,或从别的裂叶喜林芋里现身。甲虫顺着香味蜿蜒前进,当眼睛可辨认出目标物时,它就直接飞入佛焰苞中……砰!撞山!甲虫跌落花室的底部。那里的雌性花会分泌一种黏黏的物质,可以食用。于是甲虫就在这温暖、安全又阴暗的窝里爬行、吃喝,并且繁殖。一个佛焰苞里可容纳多达二百只昆虫,活像装满冰激凌的甜筒。

这段时间过去后,花会降温,不过还是保持在比夜气稍微温暖一点的温度。从别的裂叶喜林芋来的昆虫已为雌性的小花充分传粉。第二天晚上,雄花释放出花粉,甲虫往肉穗花序上方涌去,在大啖花粉的同时也沾了一身。之后,甲虫又飞离花朵,开始另一个新的循环。

植物学家们为喜林芋着迷。它不但会制造热量,还会因外界温度的变化增加或降低热产量,调节自身温度。天气冷的时候,它设定在约三十七摄氏度。不参与生殖的雄性小花会在温度低于标准时,增加热能的产量;温度升高时则降低产量。天气热时,这些花则是保持在将近四十六摄氏度的温度。

温血动物靠发抖和运动来维持体温。它们也会增加呼吸频率和血液流量,这样做能使组织得到更多的氧气和养分,以便制造更多热量。不用说,没有热量我们就完蛋了。我们的血液中流的是热量,我们制造的是热量,我们根本就等于热量。

喜林芋也需要氧气和养分来制造热量,不过它们不会发抖。它们靠的是肉穗花序小花上的一个个小孔,这些小孔能够起到扩散作用,吸收氧气。养分则是来自无生殖能力的雄性小花里面的脂肪球。这些脂肪球长得极像哺乳类动物身上一种专门制造热量的组织—棕色脂肪。

至于裂叶喜林芋,哪怕外面只有十摄氏度,它也能保持四十六摄氏度的体温,此时它产生的热量和一只睡眠中的家猫所产生的热量相当。动物学家罗杰·西摩喜欢把这种花比喻为“长在枝头上的猫”。

西摩对裂叶喜林芋产生兴趣始于一次晚宴,当时有人给了他一束剪下来的裂叶喜林芋。他很惊奇地发现花竟然是温的。他觉得自己搞不好拿到了一只被施以魔法的动物—一只被变成植物的动物,一只中了咒语的猫。

你可以说他已经迷恋上了裂叶喜林芋。

喜林芋隶属于天南星科,同科其他植物中,有的也能产生热量。例如斑叶阿诺母,它的肉穗花序共分为四部分(佛焰苞裹覆在外):一串雌性花、一串形如刚毛的不育花、一串雄性花,最上面又是一串刚毛。花序的其他部分,也被称作尾部构造,是露在佛焰苞外面的,会在下午的时段产生热量和气味。有些生物学家把这个尾部构造视作香味的载体,或称发香团。

斑叶阿诺母的肉穗花序顶端长着刚毛,功能有如筛子,能把丝光绿蝇等体形较大的昆虫挡在外面;而被引诱来到花序的成千上万只小蠓虫,却很容易从刚毛间直直掉入花室。花室内壁结了一粒粒小小的脂肪球,其光滑的表面和最外面的刚毛把小虫留在雌花里,小虫可以在那里吸食蜜水。

隔日,雄花开,洒落一阵黄金雨。沾了一身黏液的蠓虫也沾上了花粉。刚毛枯萎了,蠓虫终得逃脱,但又将被另一朵正开放的花吸引,再度掉进刚毛之间的缝隙,再次为有生殖力的雌花授粉。

伏都百合是种热带植物,能加温到比外界温度高出将近十五摄氏度。第一天开花时,其温热的尾部会持续数小时散发出新鲜粪便的气味,吸引苍蝇和扫除虫。再过一阵子,在花室里面,肉穗花序的基部会再次加温,持续大约十二小时,所产生的热能足够使雌性小花附近的器官散发出味道。这些器官都富含淀粉,散发出来的香甜气味可以刺激昆虫交配,让它们留在花室内,直到雄花撒下花粉才走。

不同种的海芋类植物有不同的味道。有的让你想到苹果,有的却可能是尿液,还有的则能吸引埋葬虫,闻起来糟透了。西摩形容它们闻起来就像只死猫。

和海芋同属天南星科的臭菘,在二月和三月时,会有两个星期保持在十五到二十二摄氏度。它在植物书上出现时,总是伴随着融雪。这其实是个很不寻常的现象,因为甲虫、苍蝇等传粉者在早春时节还不太活跃。因此,这种加热机制或许是种“进化延迟”,是臭菘祖先遗留下来的习惯。又或许,解开这个谜题需要更多植物学家在雪中围坐,看守着臭菘,好像爱上了它一般。

植物的体温调节现象并不局限于某一科植物,像荷花就独立演化出了这种机制,它可以达到比周围高出四五摄氏度的温度。埃及人相信荷花是地球上第一个出现的生物,它的花瓣展开时,可以看到至高无上的上帝。

某些棕榈科植物的花序,还有某些苏铁(某种像棕榈、也像蕨类的植物)的雄球果也会产生微量的热能。

匪夷所思,至少西摩是惊呆了。“裂叶喜林芋产生的热量,比一只飞行中的鸟还多!”他曾说道,“而它控制体温的严格程度更甚于有些哺乳类动物!”

我们不会只是惊讶,我们会赞叹不已。

花跟爱到底有什么关系?

古希腊人相信两者有关联,于是写下了我们今天读到的故事。

那位身处巴西、坐在步道上的女人也这么认为。她觉得自己很幸运,她的爱可以摸得到。花炽烈燃烧着的,是情欲。

第七章

鬼把戏

因为植物不会动,我们就以为它们比动物善良,这真是天大的误会。

在新墨西哥州西南部,也就是我住的地方,乳白色花朵的丝兰会在夏日雨季吐出花蕾。顷刻间冒出一大片花,花高约四十厘米,好像沙漠中的蜡烛。一夜之间,矮树充斥的荒野,变成一个犹太教的烛台。

多数种类的丝兰是没有气味的,不过很多花朵的子房底部会分泌一点花蜜。花蜜是远古遗留下来的产物,当时的丝兰和丝兰蛾尚未完成共同演化。如今,尽管丝兰只有丝兰蛾这一个传粉者,而且苦行的丝兰蛾在成年后完全不吃不喝,但花蜜仍然保留下来了。

破茧而出飞离地面后,丝兰蛾在丝兰苍白、蜡质的花朵里完成交配。不同种的丝兰蛾会有差异,但一般的做法是由已受精的母蛾爬上花的雄蕊,把头朝着花药的顶端弯下,然后把卷起的舌头展开以保持平稳;接着用构造特殊的口器把花粉刮干净,紧紧夹在前脚间。它最多能从四根雄蕊上收集到花粉。

然后,丝兰蛾飞往另一朵丝兰。它在雄蕊间钻来钻去,刺穿子房,在那儿产颗卵;接着沿管状的柱头向上爬,把带来的花粉一路滚下花柱,好为花授粉,这时它很可能会产下另一颗卵。每产下一颗卵,它就又回头往上走。就这样上下来回,为柱头授粉,产卵,然后再授粉。

丝兰是自交不亲和的。丝兰蛾把一朵花的花粉传给另一朵花,促成丝兰的异体受精。与其他被动授粉者不同,它是很罕见的主动授粉者,会主动把花粉推进柱头中。

这样做也保障了丝兰蛾幼虫的食物来源。没有受精的花很快就会凋落;已受精的花的胚珠会变成种子。丝兰蛾的幼虫在子房里孵化,吃掉了百分之十五的种子,养肥后,幼虫在果壁上咬一个洞,跳到地面上结茧,然后又在茧里待上一两年,甚至三年才出来。剩下的种子仍然足以让这株丝兰继续繁殖。

这些听起来就像《伊索寓言》,主人公总是好得不可思议。我们常常就是这样看待传粉者和花之间的关系—两者互利共生。例如蝴蝶吸食忍冬,并以代为传粉来交换,两个物种渐渐演化出相互依存的关系。

不过大部分认定的互利共生关系都太一概而论了。事实上,传粉者会造访很多种花,而植物会仰赖多种传粉者,像丝兰和丝兰蛾这样一对一的关系倒是比较少见。

达尔文曾写道:“自然选择不可能让一个物种特别为了另一物种的利益而改变自己,不过自然界的物种的确会利用其他物种的构造,持续让自己受惠。”

丝兰的花

就丝兰来说,自然选择形成了无懈可击的同伙关系,堪称合作的典范。

这真有点像是寓言故事了。

其他物种也是一样,擅长利用他人。跟丝兰蛾有近亲关系的伪丝兰蛾,尽管不运载花粉,却也飞到丝兰的花里产卵,并让孵出的幼虫以丝兰种子为食。它不只在没人造访的花里产卵,在已受精且正在发育的子房中也照样产卵。它不但不能为植物授粉,还会在果实里孵化出幼虫,吃掉过多种子。

丝兰也有对策。被太多虫卵侵占的花,在长出种子、结出果实之前就会凋谢;植物也会放弃那些没有充分授粉的花。结果是,想钻漏洞的伪丝兰蛾的繁殖机会,远远不如按规矩来的丝兰蛾。

植物学家用西班牙文“ aprovechado”(意为“占便宜者”)来形容那些从互利共生关系中得到好处,却完全不予以回报的生物。所有的合伙传粉关系,碰到像“aprovechado”这种机会主义者,就变得不堪一击。

另一方面,正牌的传粉者也可能会变成“ aprovechado”。蜜蜂有时不会从花的前方碰触满载花粉的花药,反而是从背面靠近,把舌头偷偷插入萼片和花瓣之间,盗取花蜜。照植物学家“犯罪”的行话来说,这样的偷窃行为就叫作“底下的那条舌头”。

碰到那些花冠已经并合成管状的花时,要偷花蜜的昆虫不得已,只好硬咬开纤维。舌头短的熊蜂,就因为会用上颚刺破柳穿鱼、洋水仙和耧斗菜的花冠而臭名昭著。比起偷窃,闯入后抢劫花蜜的更是张狂,它们还会伤害到花;有了这个破洞,之后的小偷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盗取花蜜。

这可不是一个凭良心的世界,窗户得闩上,门必须锁起来。花尽可能地保护自己:有些有着皮革般坚硬、难以穿透的花萼;有些在基部长着坚实的层层叠叠的叶片或苞片,使小偷知难而退;还有一些,拥有排列紧密的花序。

丝兰和丝兰蛾已经演化为高度的互惠关系,因此对“ aprovechado”无力招架。它们也因唇齿相依而尝到苦头,非得要其中一个物种顺利繁殖,另外一个才能顺利繁殖。沙漠里的农夫为驱走破坏农作物的害虫而喷洒农药时,也把丝兰蛾杀死了,于是丝兰失去了传粉者。

丝兰已经全开,正如雕像般静立着,等候访客的到来。尽管它的光彩足以照亮地平线,可就是没有人来。

这是植物版的莎士比亚。

除了异体受精外,有几种丝兰会采取营养繁殖,默默复制自身基因。这是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像是秘密账户,也像个即使是情人也无法想象的秘密(一件你不知为何就是忘了告诉他的事)。

因为植物不会动,我们就以为它们比动物善良,这真是天大的误会。正如一位研究者所写的,“存心欺骗的传粉者似乎比行骗的植物少”。

很多花都有过分夸大自己长处的坏习惯。它们的雄蕊上长有浓密的毛,或是带了一抹亮黄色,使雄蕊的花粉看起来比实际上多;要不然就是把细小的花药顶在引人注目、看起来像是花药的粗大花丝上;有些花则会把花药不育的部分弄得胀鼓鼓的,制造富含营养的假象。

花朵搞的那套方式,只能被称为“猛烈的性爱”。有种兰花,只要轻碰花的任意部位,就会让承载花粉块的茎像弹簧般啪的一声弹射出去,连着一盘黏黏的花粉,砸向那些停在花上、还搞不清楚状况的蜜蜂。有时蜜蜂就这样被撞下了花朵。如果有人恶作剧,用笔尖戳一戳,花粉块就会飞行将近一米的距离。其他的花会用差不多的方法,把花粉或扔,或掷,或扑,弄到昆虫身上。

花粉弹射的力道很大,但落点不见得理想。例如有种兰花会把花粉块(包括唇盘及茎)喷到天蛾的眼睛里。尽管花粉传送到了另一朵兰花,较大的茎还是黏附在原处,就像眼球里插了曲棍球棒一样。有时可以在某些传粉者(如鸟和天蛾)的舌头上,发现不同来源的花粉块。达尔文曾推论,这些动物很快就会因无法进食而死。尽管如此,它们已经先替一些花完成了传粉。

即使最“善良”的花也会耍狠。以马利筋来说,它的花粉会牢牢黏住来访的蜜蜂,有时蜜蜂为了挣脱,被缠住的脚就会被活生生扯下来。

不计其数的花,非但对昆虫一点好处也没有,反而还是个祸患。将近三分之一的兰花是靠招摇撞骗混日子。有些擅长拟交配,有些看似是安全的繁衍之处;很多闻起来像有食物奖赏,但实际上有的只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滑梯、迷径、旋转门、密室,还有出口,这些全是大费周章搞出来的。

深受各地园艺人士喜爱的兰花,有着地地道道嘉年华游乐园的氛围。

花散发出某些动物喜欢的恶臭,一只苍蝇被吸引过来,停在如舌的唇瓣上,却不由自主往后弹落,被两只柔韧的“手臂”紧紧环抱。接下来发生的有点像○○七电影里的情节:唇瓣会在绞紧的同时保持平稳,应付昆虫的重量;“两臂”迫使苍蝇挣扎、甩落腹部残留的花粉块。最后,苍蝇就像詹姆斯·邦德般溜之大吉。

欧洲兜兰的果香和艳丽的黄色,会引诱蜂类通过入口,进入唇瓣部分。大型蜂类通常可以逃脱(虽然也有一些就此被困死),但小型蜂类就逃不了,只能一直在光滑且下倾的表面打滑。振翅乱撞一阵后,它发现由唇瓣底部的空隙隐隐透出光亮,指引出一条通向花后方的路。昆虫经柱头、雄蕊,一路挣扎而出,遗落所有携带的花粉,而新的花粉已被抹到它的腹部。

兜兰的计划并不是万无一失。有些昆虫还没装备好就跑掉了,还有些有经验的昆虫会避开这朵花。不过,花很明智,它会长出根状茎。这些长在地下的茎会在远处生根,复制出新的无性生殖植株。

还有一种用香水奖赏长舌蜂的兰花,会垂下娇艳动人的花,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唇瓣的一部分会形成桶状,里面装满花分泌出的汁液。由于唇瓣的底部很滑,来访蜜蜂站不稳脚跟,就掉进这小小的泳池中。逃逸的路线同样是一条通过兰花的柱头和花药的秘道,蜂只得在秘道里耗上半小时之久,这段时间里,花粉块就黏附到了它的腹部。

有些花甚至懒得提供逃生出口。如果小虫在某种海芋的雌性阶段造访,花正等着花粉到来,小虫就有可能会丧命于花室底部。不过如果小虫带着的恰好是其他海芋的花粉,它们就不会白白牺牲,因为花已因此而完成受精。小虫若在花的雄性阶段来访,花正释放出花粉,它会看到出口是大开的,可以自由通行,而且顺便可以好好抹上一层花粉。

一般的三叶天南星花有两性,分别长在不同的植株上。受新鲜真菌气味的吸引,蚋会飞进花里,然后跌入花室。跌进雄花的蚋比较幸运,它们有机会逃出去,但倒霉一点的就会撞上雌花。

丑恶的一幕在某种巨大、气味香甜的睡莲上上演。处于雄性阶段时,这种睡莲会为食蚜虻、蜂和甲虫供应盖满花粉的雄蕊作为食物。三四天之中,每天早晨,花都会打开,供应一份不论规模还是享乐程度都是罗马式的飨宴,也带给人类喜悦。很多花因美丽而闻名,但这种花似乎只属于古代传说中的神佛的层次。

处于雌性阶段时,同一株睡莲还是会开花,但看起来已大不相同。这一阶段的雄蕊没有花粉,绕着花中心的一池汁液围成一圈,池底则是扁而圆的柱头。

背景音乐已然改变。

我们都知道其中的意味,想警告小小的食蚜虻:“千万别站上那雄蕊!”

然而,食蚜虻浑然不觉,跌跌撞撞站上了已变得平滑的雄蕊表面—于是这家伙就这样滑下了池子。

落难者拼命挣扎,然而高耸的雄蕊没办法落脚。它的汁液里含有一种湿润剂,会拉扯这种世上重量最轻的昆虫。食蚜虻沉入液体中淹死了,它身上的花粉被冲走,渐渐积聚在有着血海深仇的柱头上。

有时,连看到吃腐肉的昆虫试图在貌似腐肉的花上产卵,我都不禁恻然。昆虫显然是希望幼虫的粮食丰盈,才选择在这样的地方繁殖。它们以为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蕈蚋的境遇同样辛酸。它们带着一身花粉,安心地飞离假冒真菌的花,然而作为子代的卵在孵化成幼虫后会饿死。有些花甚至想速战速决,比如,短尾细辛这种花的组织就含有剧毒。

植物和传粉者的互利共生不像婚姻关系,反而比较像军事竞赛。为了得到更多食物、产更多卵,传粉者想出新招数,植物也有反制措施。一边制造出导弹,另一边就发展出反导弹系统,外加一枚更大的炸弹。

占上风的那一方将威胁到双方赖以维持的系统。所以,睡莲不能杀死太多食蚜虻,三叶天南星不能杀死太多蚋。矫伪成性的兰花不能做得太绝,不然它的传粉者会饿死。相对地,熊蜂、蛾类和蜜蜂最好也不要太厚颜无耻地盗取花蜜,以至于到最后没有帮一朵花传粉。

导弹、防御工事、高射炮……如果你想到很多动物不只是吸吸花蜜或采采花粉,还会吃掉植物本身,这些景象就会马上浮现在脑海里。植物和昆虫始终处于交战状态。事实上,传粉系统也许就是在这种力量的消长下演化而来的—白吃白喝的甲虫,由于某种原因变成了传粉的甲虫。

当然,如果花最后没有办法吸收、躲开或智胜敌人,可能只会摧毁。

行军虫以雏菊为食。雏菊防卫的方法,是制造一种在黑暗下呈微弱毒性、在紫外光下则有剧毒的化学物质。虫吃下植物后,该物质会经由它的循环系统到达表皮。然后在晴朗的春日,太阳暖暖地晒着,昆虫先是发出日光灯般的光芒,然后就蜷成一团,全身发黑。

一种叫“卷叶蛾”的毛毛虫则有自保的方法。它用雏菊的花瓣把自己包裹起来,然后用丝密封。这样,在远离阳光的阴影中,卷叶蛾就可以准备大快朵颐了。

有些植物甚至会跟敌方结盟。叶螨吃利马豆时,后者会释放出数种挥发物,这些化学物质会引来另一种肉食性的叶螨,把之前的访客吃掉。

经由结盟,不相干的物种成了亲密的战友。

蚂蚁喜欢偷取花蜜,但是大部分的蚂蚁带有一种天然杀菌剂,会杀死花粉里的精子—显然蚂蚁并非好心的传粉者。针对这点,植物有时会在地面和花之间竖立路障,在茎的上方布置一块具有黏性的区域,或在茎的四周围起一圈液体,让蚂蚁这类昆虫爬不上来。

植物也会在远离花的地方,设置花蜜作为诱饵。某些开花植物以提供这些花蜜当作交换条件,要一群会叮咬的蚂蚁充作卫队,帮花儿抵挡会产卵的昆虫或会刺破花冠的熊蜂;另一方面,花也得用化学方法,避免蚂蚁卫队伤到自己。说到底,这些蚂蚁还是小偷,得跟它们保持安全距离。

以上是另一个互利共生的寓言,或者说是另一件讹诈的罪行。

我们不难看出其中的奥秘及其所包含的寓意。我们是人类,故事和寓意已融入我们的生活,就像香味已融入了熊蜂的生活。

十八世纪时,互利共生是个寓言,阐释了上帝创造的完美和谐。在大自然神圣的平衡中,每个物种扮演的角色是不会改变的。自然的各个部分和谐共生,互相帮助,正如人类社会里各部门一起工作,从农夫到皇帝,人人各司其职。

科学常反映人世,而我们常常指望社会反映出我们所了解的大自然。十九世纪,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的新观念,强调竞争对经济的重要性,于是紧接着出现了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今天的我们仍然在这两端之间摆动,政界如此,植物界亦然。

合作是自然界最基本的组成原则。

竞争也是自然界最基本的组成原则。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环保运动中,生物学家倾向于前一个原则。现在他们已经转为后者。

一位信奉“竞争”的科学家,不久前曾写道:

植物和担任传粉者的动物互利共生,都因对方的存在而受惠。然而这样的互利共生既非对等,也非互助。事实上,传粉是由完全敌对的关系逐渐衍生而来的。植物和动物始终各有各的目标,立场鲜明,通常一个是繁殖,另一个是觅食,彼此互不相干。在这样的前提下,只可能有利益冲突,不会有所谓的合作。

水手寻找陆地,科学家寻找组成的规则。物理学家称之为“大统一理论”。每个人都想找出这样一个理论,每个人都想知道贯穿所有生命奥秘的规律。

发现美丽寓于实用,我大感意外。

发现美丽暗藏杀机,真是晴天霹雳。

第八章

光阴

有些植物不会死,但花期很短,像放一场烟火。它们是群浪子,造型炫目,随时准备舞到不支后落地。

我们迫切想了解时间是怎么一回事。过去怎么会过去呢?

它是上哪儿去了?

我们总是对时间持怀疑态度。当你八岁时,它像是在抄捷径前进;当你滑下山坡时,它又是那么慢。我们知道这是自己的错,毕竟这只是一种感觉,没什么道理可讲。时间是客观的,我们不是。时钟始终嘀嗒嘀嗒响着。

光阴不待人。

后来,有个物理学家告诉我们,时间并不独立于空间存在。时空受质能分布的影响,是弯曲、有弧度的。时间在靠近像地球质量这么大的物体时,走得比较慢。把一个很准的时钟放在塔底,再把一个放在塔顶,两者会稍有差异:底下的那个慢一点点。

拿一对双胞胎做试验,让一个住在海拔较低的智利首都圣地亚哥,另一个住在秘鲁的高山上。住在秘鲁的那个会老得比较快。若让其中一个乘接近光速的时光机去旅行,情况就变得更复杂了,因为当他返回时,会比待在原处的那个年轻。

时间是可以操弄的。

我参加了一个“晚餐联谊会”,这聚会已有十五年的历史,在我们的文化来说算是很长了。五对夫妻每八周聚会一次,每家各带一盘指定国家的美食,可能是中国菜、意大利菜,或是希腊菜。大家坐在一起,享用取之不尽的美味。没有小孩在旁,有的是桌布与美酒。有时我们会在瓶里插枝玫瑰。

参加的夫妻时有异动。十五年间,有些人退出了聚会,有些搬了家,有些离了婚。很多人只有聚会时才碰面。因此能持续参与活动非常重要。

某晚,上甜点之前,一对夫妻接到电话,随即宣布他们得走了,因为他们种的仙人柱开花了。为此离开一群好朋友大费周章安排的聚会,实在不是很好的理由。我们没把恼怒写在脸上,但把这件事记下了,留作以后参考。

仙人柱体形瘦长,颜色灰扑扑的,通常在豆科灌木或石炭酸灌木之类的灌木植物下方生长。其茎的直径最小只有一厘米左右,却能长到近两米高,整个就像根长满刺的树枝,模样不怎么讨人喜欢。植物学家以挖苦它为乐,称它为丑小鸭,说它那干枯且状似拥抱的枝干具有“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然后,他们背过身去,忍住了笑。当他们再次转回来时,却乐昏了。他们用手势说着:开花的仙人柱已是只天鹅了!

它的美永远来得出其不意,它的美永远只存在于童话故事。

仙人柱的白色大花会在晚上绽放,形如多瓣的星星,质感如丝,散发一股麝香般的甜香。这颗星星如手掌般大小,黑暗中似乎还会闪闪发光。有人第一次看到这种花时,还以为是其他人在沙漠中点亮了手电筒后,随便把它们丢在灌木丛中就离开了,任电池这样浪费。还有个女人则以为自己见到了鬼。

仙人柱的西班牙名为“ la reina de la noche”,意为“黑夜王后”。在几小时之内,一朵朵的花都瞬间绽放。

我从没见过仙人柱开花的样子。

那位在聚会时离席的朋友告诉我,这种植物让她想到延时摄影,因为花朵开放的过程可以清楚看到,而且过程就像贵族走下长毯一般优雅而专注。我第二天跟她丈夫问到这件事时,他在一句话里用了三次“神奇”这个词。有次我在银城街上跟他们十几岁的儿子聊起时,他也表示同意:“对呀!”

我的这位朋友是历史学家,银城市立博物馆的负责人。她告诉我,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这座小小矿城里的居民有举行仙人柱宴的习俗。有人家里种的仙人柱开花时,会把这个好消息散播出去,同时准备茶点招待那些前来参观的人。有时这消息还会登上地方报纸:“临时开宴,众人同庆。”

但现在,我朋友觉得很感伤,她的丈夫和儿子都不再把仙人柱开花当作什么了不起的事了。“快来看哪!”她呼唤着,但他们已经看过了,不打算再看。“不错嘛!”她儿子施舍似的丢了一句。她已经改找朋友一起欣赏了。

仙人柱

我说,找我吧!

仙人柱的花是朝生暮死的,大部分的花都是。它们的生命很短暂。

不少花就像“黑夜王后”,只有一天,甚至一个晚上的时间可活。在这几小时中,仙人柱丝缎般的花必须想尽办法吸引传粉者—像是白条天蛾这样的夜行性昆虫—来喝它的花蜜。

“黑夜王后”无法自体受精,也不喜群居。沙漠中炎热、干燥,生存条件严苛,二十平方千米的土地上可能只长了五到十株,而且这些仙人柱还要承受阳光、风和牛群的考验。

王后的补救措施是把自己发挥到极致。她的香气浓郁,美得像个传奇。

她只有今晚。

好吧,也不尽然。这要解释一下:仙人柱只有几朵花,每朵花只会开一晚,视空气湿度而定,整个花季可能仅有四夜,但仙人掌本身可以活到七十五岁。瘦长、多刺的树枝会继续开花,一夏复一夏地等待着合意的白条天蛾来访。

童话里的王后将会睡上几年。这段时间里,王国衰亡了,王子正穿过石楠密布的树林,一路披荆斩棘而来。

这让人想到我们自己能分得的时间。

无性繁殖的石炭酸灌木,寿命可达一万两千年,红杉见过西班牙传教士。人类、鹦鹉和仙人柱可以活到《圣经》记载的七十岁,黑熊有三十年可以吃吃喝喝。狗可以陪伴你十五年,老鼠却很少能过它的两岁生日,许多昆虫撑不到一个月。毋庸置疑,无论是长寿的乌龟还是短命的蛾,年岁的分配自有它的道理。

就植物的眼光来看,与投入的精力相比,花的生命显得太短暂。想想那些香味、色彩和在风中摇摆的姿态。维持美丽的代价高昂,生殖所需的材料也很脆弱,必须时时保护。

某些气候条件下,植物还要考虑到天气:冬天要来了;要下雨了;变热了,我口渴;我的花瓣都掉光啦;我快冷死了;我要被吹走了……

受精也许迟早都要进行,不过还是越快越好。

花只能维持短暂的时间,植株却能活很久。晨光中,花朵开放然后凋谢,隔日又有一朵花取而代之。睡莲会不断开花,直到池水干涸,然而每朵大手笔的花却只有一两天的寿命。

有些开花植物本身寿命就很短。许多一年生的野花必须在几周内发芽、成熟、开花、结籽,然后就得死去。它们常常都是自体受精。

有些花也会令人意想不到地长寿,例如木兰花可以活十二天。兰花是最长寿的花类之一,如果养在温室里,一株来自亚洲的兰花,可以在九个月的时间里保持生机盎然。

寿命长的花通常看起来较为结实。它们有层保湿的外壳,因此花瓣偏厚,有蜡质触感。叶脉富含纤维,能够形成内在骨架,维持花的形状不变。

靠有尖喙的鸟类或有锋利口器的甲虫来传粉的花,必须强化修补再生的能力,因此寿命也连带变长了。只有单一传粉者的花必须开放足够长的时间,才能吸引传粉者的注意。卖弄骗术的花必须有足够时间,招揽无知的访客上钩。坚守自体不亲和的花,则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等到异体受精。

“龙舌兰”也叫“世纪花”(century plant),跟仙人柱长在同一片沙漠中。它在生命的头五年、十年,甚至五十年里是不开花的,全视品种而定。然后,就在你已经放弃的时候,有尖刺的基部丛生叶中伸出了花梗,看起来就像是根巨大的芦笋。花梗每天可以长三十厘米,然后分枝从其顶端水平延伸,花苞膨起,一簇簇黄色管状花在夜里绽放了。花朵高悬有如棒球场的照明灯,散发出像是麝香和腐肉混合起来的强烈气味。龙舌兰用照明枪向迁徙中的蝙蝠、蜂鸟,还有其他传粉者发射,吸引它们俯冲而下,取食,然后再飞走。

同时,基部丛生叶就此枯竭而死,贮存的所有食物水分都供养了花梗及花。龙舌兰活不了一世纪。花开了,它就死去。花只开一回,赌上一切,丢一次骰子。

其他种类的植物也在开花后逐渐死去。商业栽培的一年生花,如金盏花和百日菊,最后会让所有长叶的茎都变为花梗,毫不保留,于是再也不能生出维系植物生存的叶子。许多野花则会借由鳞茎、块茎或根状茎的形式,在地下保留一部分的茎。这些植物跟百日菊不同,第二年春天,同株植物还会在原处生长。

有些植物不会死,但花期很短,像放一场烟火。它们是群浪子,造型炫目,随时准备舞到不支后落地。

像牵牛花这类的植物就谨慎多了。它们的花期很长,该开多久都是小心计算好的:好了,好了……这样就够了。先停下,明天再来。这招对于附近寿命长、记忆又好的传粉者很管用。

八千年前,美国西南部的居民就开始大片栽植龙舌兰,采收花心和幼嫩的花梗,一直延续至今。龙舌兰是我们最早种植的作物之一,它的叶子富含纤维,根可以做肥皂。今天的考古学家,仍然可以发现许多以石头分隔的栽培场。

如今它仍是作物。开花前,正当它的体内储存了大量的糖分和养分,准备进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重要的成熟阶段时,就可以收割龙舌兰的心。经烘烤再加以搅拌后,浆汁会发酵成酒。我们喝的龙舌兰来自商业农场,但在美国和墨西哥,每年有超过一百万株野生龙舌兰被切开,制作成私酒“麦斯卡尔”。

我们推了推眼镜,瞧向日掷斗金的浪子。

物理学家认为人在微醺的时候,对时间的感觉也会改变。两杯下肚,朋友在旁时,你注视着一朵花(比如一朵狡黠的玫瑰),看它变化得多快啊,几乎跟光速一样。你会发现它是如此巨大,如此接近死亡。你会知道它是怎样让黑暗的空间弯折,让时间转动。

时间是可以操弄的。时光在我们看一朵花时放慢了脚步。也许这样做,可以让我们慢些老去。

是值得开场宴会。把消息传出去,临时开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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