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吃海记：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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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花》
一
我早年插队的闽西上杭步云马坊，是个美丽地方，坐落在号称“北回归线上的绿色钻石”的梅花山之北麓，如今的中国虎园，就在我们村地盘。
房东家在村口坡，俯瞰大半个村子。东边高崖，擎天巨人般的森森古树间，泻下百来公尺白瀑，声如震雷。瀑布底的溪坑，锈满苍苔的古老水车，像舒婷诗句写的，日夜纺着疲惫的歌。夏天，一坎一顿的水车声缝隙，透出石蝀嘟嘟嘟嘟的叫闹。
屋背漫山翠竹，几株巨大柳杉，青凛凛犹如刺天碧剑，参差环拱。
西边是一个馒头似的梯田山岗。黄昏，晚霞透过岗边榛子树细密叶隙放出烂漫，慢慢蜕成树的剪影。
这样的地理，是风水学说的坐北朝南、“左青龙右白虎”宜家之地。夏天南风徐来，冬日暖阳高照，住起来很舒服，很旺家。
房东两兄弟，娶了一对姐妹，一家和和美美，兴旺发达。
两个媳妇下雪天也不歇，赤脚到山上砍柴，回到家一双脚冻得像初生婴儿一般润红。
她们也会有惬意的消闲。
晚秋，在村口砍下红豆杉细枝，上面满满是莹亮如丹的红豆杉果，一家人围着分吃。初冬，到山中把合抱大树放倒，每人挑两大布袋“山狗梨”回来，腌渍了让饥饿的孩子们磨牙。
有一个夏日，大嫂从屋后坡拔回两筐青草，二嫂呢，早早去舂米粉。
妯娌俩或者说姐妹俩烧起火，在三尺直径的大锅里熬草，熬好后把草汁滤在大木盆里，撒下米粉，趁热搅拌，放置到凉，凝结成青草冻。
青草冻盛到碗里搅碎，浇入珍贵的白糖水，任孩子们去喝，消暑。
我们也喝，当时没料想，几十年后它会变成满大街的“台湾烧仙草”。
烧仙草好喝，却没有石花冻晶莹剔透、凉冽清香。
二
石花冻，材料是石花菜，俗称石花草。
《海错百一录》说，“石花菜生海礁上，状如鹰爪。兰长二三寸。得日者红，背日者白。姜、醋拌食。李时珍曰‘石花菜生南海沙石间。高二三寸，状如珊瑚。有红白二色。枝上有细齿。以沸汤泡去沙屑，沃以姜醋，食之甚脆。一种稍粗而似鸡爪者，谓之鸡爪菜，味更佳。二物久浸，皆化成胶冻也。’”
闽南可以“化成胶冻”的石花菜，分作两类，有好几种。
小石花菜骨质细软，长不及寸，成片倾卧或匍匐在中潮间带的礁岩甚至贝壳上，覆盖岩面，所以又称岩衣。它是福建、浙江海域的优势种，产量最多，故而我印象里的石花草，总是纤弱蓬乱、带有壳屑沙砾的细碎干草。
大石花菜紫红，丛生直立，长过一拃，高者近尺。
度娘说，石花菜这一科是世界性红藻，十几个品种广布海域。它们是喜阴性植物，长在水深 10公尺以浅的海底礁岩。
有一天我和阿其说起这话题，他说，“你早两天说就好啦，我刚把最后一捆送人。”接着详说各种石花菜的习性。
石花菜喜欢水质清净、潮流畅通、盐度较高的外海，生于水清流急处的藻体较大而干净，生于水浊流缓处的藻体较小。
厦门湾一带因为九龙江水注入淡水和温度偏高，石花菜不多。更因采收者众，只有人迹罕至的地方可见。
“不过，环岛路书法家广场外面的杯信石，还有。”
我们相约春天一起去。
三
五月，阿其推着他的泡沫筏子来了。
石花生长于潮下带岩石。阴历十八，正是闽南每个月潮汐最低的日子。六点多钟，天色迷蒙，潮水已经退到离海岸五六十米的地方，我们不过拨二三十桨，筏子就靠近了杯信石。
平素被海水淹没的杯信石脚下的岩面，一片片长着绒毛似的小石花菜，形如俗名狗毛，把岩面点画得斑斑驳驳。小石花菜在春头上开始生长，附在岩石上形成一片岩衣——那是它的另一个俗名。阿其说，它们繁生到五六月，受不了高温，都会烂掉。
大本石花菜颜色比小石花菜浅，过了年就渐渐老做深咖啡色，它可以多年生，长到一尺，周年可以采收。
筏子在礁石间穿行，我们探身去抓，涨潮回来，一个时辰，满满一篓。
采回来的湿菜，淡水冲洗，晾晒，粘连的壳沙在日晒夜露里掉落干净了，有如乱麻丝。
熬石花得有闲心思。洗净，除去贝壳杂质。按水、草五一比例入锅，搅入两勺白醋，煮沸到飘出兰花清香，改小火慢熬，如果一边搅动，熬出的石花会更透明。大约一个时辰，用筷子探入，拉起来有胶水样粘稠感，就可以了停火。
胶水倒入蒙着两层纱布的容器，滤过，放凉，就凝固了，这就是啫喱的原型。
熬过的渣，可以添水再熬一两次。
智慧女性最后会把草渣拿来敷脸，清油、吸黑头，一脸光洁。
四
几十年前，闽南孩子们解馋过瘾的零食，无非是糖果、脆饼、米香（爆米花）、豆花、咸花生、茯苓糕、掰糖花，吹唢呐“珠李仔”卖的各色蜜饯。
石花和冰棒一样，是热天才有的节令零嘴，就像秋风送来的莲蓬、菱角，冬寒春雨里的炒甘蔗龟（蝼蛄若虫）。
起热头，学校门外、街头转角小摊贩的小桌子、圆簸箕上，摆出了石花冻。大盆子蒙一方纱布，旁边的小瓷罐装着糖水。
来了小顾客，小贩用薄铁勺把石花冻舀入小碗，搅碎，浇入糖水，配一把汤勺递给你，一碗喝下，五脏六腑立时入冬，把凉爽透到毛孔。
有的人家会熬石花冻给孩子解馋，但味道一般不如小摊的好。小摊的石花，甜味里有凛冽冰爽香气，穿心透肺，直贯肠底。
老厦门知道，那冰香气流来自“霜子水”。摊贩卖碱粽、碱仔粿、豆花，香甜袭人，奥秘皆在这霜仔水。
什么是霜子水？霜子水，是蔗糖汁凝结砂糖、或白砂糖炼为“糖霜”——现在叫冰糖，始终凝结不了的那些特殊液体。
总之，霜子水乃糖之仙液，而霜子水点化的石花，是暑天圣品。
几年前，漳州亲戚送来一瓶霜仔水，从端午起，我家不时品食碱棕，为的是享受霜仔水的奇幻魔力，迷死人了！
过去漳州人富贵人家锦上添花，做“石花四果汤”。霜仔水石花条做底，加上凤梨丁、白木耳、莲子、晶莹的木薯粉团阿达子，盖两大勺雪粉刨冰，手捧一碗，把漳州城的炎炎酷暑压住了。
五
石花冻的奇异之处，是不含淀粉、没有脂肪，纯由“肠胃清道夫”海藻多糖组成。它富含的植物纤维，能骗胃纳吃饱了，又促进肠内酶类分泌活性，有效清除肠道沉积废物。
总之，它的功用就是时髦女性的最热门词汇：排毒、养颜、减肥。
海藻多糖等多糖体的聚合物，就是琼脂。琼脂神通广大，制作石花冻、果冻，西餐甜点自然少不了，它还是很多食品的胶凝剂、增稠剂、稳定剂，也是生化实验室必有的微生物培养基。
奇效石花是不是男女老少皆宜？郭柏苍说，“福州暑天所市草冻，肩挑人和水饮之，即此菜。无力役者勿食。”
看看海洋本草，果然，中医认为它味咸、性寒，脾胃虚寒者忌食。
彻底追求魔鬼身材的女性是无所畏惧的，前有双阳台、后有高花园的双突体型，甚于生命。纤纤玉指，鼠标一点，骑手送来了冰凉石花，一口冰爽，一分少女心，分分钟回到青葱岁月啊。
山东原来盛产石花菜，很多年前就开始人工栽培，在生长季节，七十天就能收割一茬。
那里的石花冻吃法，让闽人眼界大开。
他们把石花菜熬稠，结冻，刨成粉条，倾入蒜泥、酱油、香油、醋各色调料。也会与黄瓜丝、鸡肉丝等搭配成凉菜，甚至加少许芥末油，衍化特殊风味。凉拌石花，是青岛人人喜欢的地方特色菜。
南船北马，各惯一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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