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克飞
从历史到今天,欧洲一直处于“散装”状态。既然是“散装”,就意味着不同地区有着不同的历史和文化。但无论学术界还是社会领域,以文学、绘画和音乐为根基的“欧洲文化”,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概念。那么,这种始于“散装”却趋于和谐统一的“欧洲文化”,是如何诞生又如何深入人心的?
在《创造欧洲人:现代性的诞生与欧洲文化的形塑》中,英国学者奥兰多·费吉斯回答了这个问题。他选择三个人作为引线:俄国作家屠格涅夫、法国女高音保琳娜·维亚尔多和艺术评论家路易·维亚尔多,以他们串连当时的作家、艺术家和音乐家,勾勒欧洲这一文化共同体的形成。
一条铁路开启欧洲文化新时代
故事始于跨国铁路的修建。1846年6月13日,巴黎至布鲁塞尔铁路开通,大仲马和雨果等1500名旅客接受铁路公司邀请,搭上首航火车。这并非世界上第一条国际铁路,却意义重大,它连接了法国和低地国、英国与德语区,也因此开启欧洲文化的新时代。
作家、艺术家、歌剧团、乐队和演员成为铁路常客,他们穿梭各国,举办大量演奏会、艺术展览、读书会和沙龙,影响着人们的审美。铁路带来的跨国运输便利,也使量产的画作复制品、书籍和乐谱等印刷物流向国际市场。
在此之前,铁路的意义主要集中于经济领域。安特卫普和科隆之间的国际铁路就大大推动了国际贸易,来自莱茵河流经土地的货物,可以通过亚琛和列日被运往斯海尔德河畔的安特卫普港口,然后再从那里运到世界其他地方。
当然也有文化层面的自觉。安特卫普至科隆铁路开通时,安特卫普市长就在庆祝宴会上宣称:“我们的风俗、习惯、愿望和兴趣都是一样的。我们都有同样的商业冲动,都为对艺术和科学同样的热爱所鼓舞。”这里的“我们”指铁路沿途城市,可见国际铁路从诞生之初,便是构建共同体的渠道。
这种文化上的自觉,甚至会压倒政治层面的分歧。科隆属于普鲁士,但普鲁士国王并没有出席这条铁路的庆祝活动。这是因为普鲁士是保守的神圣联盟成员之一,国王腓特烈·威廉并不承认通过革命建立的比利时政权,还担心安特卫普和科隆之间的铁路可能会使莱茵兰地区脱离普鲁士。事实上,莱茵兰地区的资产阶级也确实羡慕比利时的自由,因此在铁路上投入大量资金,希望与比利时建立更紧密的贸易联系。“从一开始,这条铁路就削弱了国家边界,并通过更多的国际线路与欧洲连接。”
当意图维护旧秩序的“神圣同盟”遇上国际铁路,一个时代隐喻就此形成:铁路是工业进步和现代化的象征,它定义了“现代”,将马车乃至各种旧秩序打入“旧世界”。铁路给欧洲人的空间感和时间感带来了一场革命,广阔的新视野打开了,国家似乎缩小了规模,偏远的腹地被纳入了首都城市的轨道。
在当时的欧洲,不少掌握权力的人都反对铁路,因为他们恐惧人们的自由流动和与之而来的思想交流。经济学家弗里德里希·李斯特在1841年的《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一书中设想了覆盖全德的铁路系统,他认为铁路是国家发展的动力,甚至早早提出“欧洲经济一体化”概念,认为铁路有潜力联合欧洲经济。
商品全球化在铁路诞生后得到飞速发展,新鲜的海洋渔获迅速抵达内陆城镇,地区性葡萄酒得享誉欧洲。在铁路出现之前的300年间,世界贸易量以每年不到1%的速度缓慢增长;但在1820年至1870年期间,世界贸易量以每年4.18%的速度激增。
出版业革命的到来
15世纪,古登堡金属活字印刷的发明,使西方世界得以摆脱教会的知识垄断。但此后两三个世纪内,除宗教类书籍、歌谣集和年鉴等有固定需求的出版物越来越廉价外,其他图书的价格仍未降到大众能随意买得起的程度。直到19世纪,铁路的诞生进一步推动了出版和媒体,促成廉价图书的出版革命。
19世纪初,一本书的主要生产过程仍是手工完成,价格因此昂贵。市场规模小带来的是连锁反应:资本有限的出版商会规避风险,不可能投资于一本书的长期出版,因为没有版权法,利润会迅速被盗版蚕食。所以出版商会选择降低印刷量,通过快速周转获利。也因为印量低,出版社反而会提高价格。
到了19世纪30年代,英、法、德三国的出版商开启了新商业战略,即通过增加印数来降低单位成本,使大众读者买得起新作品。“在1828年到1853年之间,英国的图书价格平均下降了40%,降幅最大的是新的大众读者市场的小说价格。”
出版业的这次革命是各种合力的结果:识字率的提高,必然提高对廉价书籍的需求;工业的发展和城市化进程让更多人可以将闲钱花在书上,对于年收入200英镑的英国中产家庭来说,每年花一两英镑购书没有压力;燃气照明的普及,让家庭的夜晚生活变得丰富,阅读成为重要娱乐;机械化进步使纸张成本在几十年间降了一半儿,蒸汽动力的印刷机使大规模印刷成为可能……
铁路是诸多合力中最后一个来到的,也让革命顺势发生,使出版商能够打入小城镇和农村地区。“文库”是当时出版商想出的新型营销手法,夏庞蒂埃第一个通过在巴黎火车站附近仓库储存书籍,用于分销邮购或电报订购图书的出版商。奥兰多·费吉斯称之为“19世纪的亚马逊”,“从1851年到19世纪70年代末,法国的书店数量翻了一番多,达到5000多家,主要分布在巴黎周围的铁路网上,东北部位于里尔附近,南部位于里昂周围,那里的铁路是最先进的”。
同时,“图书市场第一次成为真正的全球市场,到了1860年,有三分之一图书被销往欧洲之外,轮船把图书运输到加拿大法语区变得经济。在德语世界,莱比锡和柏林的出版商享受了类似的出口繁荣,这要归功于它们出色的铁路连接,在1845年至1855年期间,铁路使得图书的运输成本降低了75%。”
铁路让也让旅行成为潮流,屠格涅夫就是铁路旅行的热衷者。那个时代,旅行的最大吸引力是“文化”:游客们观赏艺术品,参观名胜和建筑,博物馆和美术馆都是重要行程。比如在英国的早期旅行中,奔宁山区的“勃朗特之乡”、华兹华斯的湖区、斯特拉特福的出生地,都是热门选择。当然,正是因为铁路,才能让游客前往这些地方。
“最好的时代”里群星闪耀
《创造欧洲人》里所描绘的时代并非没有动荡。国家之间的纷争,还有工业革命引发社会变革后衍生的各种社会矛盾,都带来了不安定因素。但也正是这个时代,欧洲哲学和文学空前繁荣。
从18世纪下半叶到19世纪,歌德、海涅、雨果、雪莱、拜伦、普希金、列夫·托尔斯泰、契诃夫、巴尔扎克、大仲马、莫泊桑、狄更斯、易卜生、福楼拜、果戈理、康德、黑格尔、叔本华、尼采、弗洛伊德……一连串名字交相辉映。这个“最好的时代”,在1914年一战爆发时宣告终结。
在1913年的最后一天,施尼茨勒和他的朋友们一起迎接新年,当1914年到来的时候,他们一起开球庆祝新一年的开始。他们没有想到,一个新世界随着1914年的新年钟声降临了。如果日后能选择,他们多半宁愿留在1913年,但当时他们浑然不觉。
这是《皇帝圆舞曲:从启蒙到日落的欧洲》一书的结尾,在之前的篇幅中,作者记录着那个昨日世界。工业革命带来的物质富足,科学进步带来的便利生活,市民社会形成的宽松氛围,文艺的勃兴,大型公共建筑带来的城市空间思维,还有渐进的和平时光,都让人沉浸其中。它充满希望,每个人都在憧憬世界的未来与自己的未来。
那也是欧洲名城的璀璨时光,巴黎就是最耀眼的那个。作为那个时代欧洲铁路的中心,巴黎被赋予了更多意义。瓦尔特·本雅明在《巴黎,19世纪的首都》中以“拱廊”(带有玻璃顶篷的商业步行街)为切入点,铺陈巴黎乃至欧洲的时代巨变。
拱廊不仅仅意味着从容豪华的商业和雷同的消费,还意味着人际关系的疏离,这也与铁路有关。本雅明写道:“人不得不使自己适应一个新的、陌生的环境。在大城市尤其如此……在汽车、火车、电车得到发展的十九世纪以前,人们是不能相视数十分钟,甚至数小时而不攀谈的’。”
本雅明认为,拱廊的出现首先是因为贸易,尤其是纺织服装业的繁荣,需要商贸中心承载交易,其次是因为钢铁作为人造建筑材料的使用,早期并未应用于住房,而是首先应用于拱廊、展馆和火车站等公共建筑中。在本雅明看来,拱廊是艺术与商业的结合。
1798年,第一届世博会在巴黎举办。世博会的最大特征,在于商品的使用价值退居幕后,展示价值成为关键。这种展示本身就是文化性的体现,虽然本雅明对拜物倾向持批判态度,但资本主义塑造的文化在那个时代确实成为风潮。
屠格涅夫构建的文艺网
在“欧洲文化”中,歌剧是个重要标签。1843年,屠格涅夫正是在圣彼得堡歌剧院见到了法国歌剧演员保琳娜·维亚尔多,就此追随对方四十年。这位俄国文学巨匠,早年曾在德国柏林大学求学。这让他与一般俄国人不同,正如他所言:“我纵身一跳,钻进‘德意志海’里,它一定能给我涤尘荡垢,使我新生,当我最后从海浪中游出来的时候,我毕竟变成了一个‘西欧主义者’,并且永远是‘西欧主义者’了。”
他迷恋的保琳娜,是那个璀璨时代的重要人物。这位西班牙裔女中音出生于巴黎,不但在舞台上光芒四射,也是沙龙中的红人。普法战争结束后,保琳娜一家于1871年返回巴黎居住,直至丈夫路易和挚友屠格涅夫相继去世。
屠格涅夫、保琳娜和路易堪称那个时代的铁三角,他们通过在文艺界、新闻界和出版界的人脉,宣传和引介诸位同行。屠格涅夫将福楼拜和左拉的作品推介到俄国,在西欧推广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保琳娜间接促成《卡门》的诞生;路易的鉴赏指南,定义了欧洲艺术的经典,推动各国博物馆的参观热潮……
屠格涅夫在西欧和俄国自由来去的人生,显然需要经济支持。在《猎人笔记》出版后,屠格涅夫就已成为出版界宠儿。在他身处的时代,欧洲的职业作家越来越多。《创造欧洲人》写道:“司各特是欧洲第一个用笔发财的人——他的历史传奇小说是国际畅销书。1818年时,司各特每年能从他的小说中获得1万英镑的惊人收入。”
与此同时,畅销书作家的话语权也越来越高,可以要求更高的费用或转投到其他出版商以寻求更好的条件。雨果就曾与出版商讨价还价,1832年,他的诗歌集《秋叶集》赚了6000法郎——这是1828年他的《颂诗和歌谣》所获稿酬的六倍。
职业作家的增多,让盗版成为市场之患,结果催生了版权法。版税制度也在19世纪50年代诞生,在随后几十年中逐渐取代固定稿酬制度。在这一时期,现实主义作品大行其道,这同样也是思想共识的体现。
值得一提的还有翻译的崛起,大量文学作品被翻译成其他语言。“每个人都在阅读其他人。屠格涅夫受到狄更斯和乔治·桑的影响;福楼拜受到巴尔扎克的影响;冯塔纳受到屠格涅夫和艾略特的影响;艾略特受到一系列作家的影响:歌德、巴尔扎克、狄更斯、乔治·桑和凯勒。”
“欧洲文化”和“欧洲人”
在《创造欧洲人》中,奥兰多·费吉斯试图将欧洲作为一个跨越国界的文化传递、翻译和交流的空间。他引用了英国政治家肯尼斯·克拉克的一句话:“文明中几乎所有的重大进步——19世纪欧洲文化的耀眼成就无疑是其中之一——都出现在国际主义最为盛行的时候,那时人员、思想和艺术创造可以在各国之间自由流动。”
屠格涅夫就是典型例子,他在“欧洲文明”中找到了自己的家,以“欧洲人”的身份生活,但也没有失去自己的国籍。埃德蒙·伯克的名言“在欧洲的任何地方,没有欧洲人会是完全的流亡者”,在他身上得以证实。
19世纪的人们谈及铁路时,总是聚焦于它如何清除障碍,是否会结束仇恨与分裂。这显然是一种理想主义,马克·吐温就在1869年的《傻子出国记》中这样写道:“旅行是对偏见、偏执和狭隘的致命一击。”
毫无疑问,这种理想主义成为“欧洲文化”的极大助力,精英阶层对此的感受尤其强烈和深刻。但“一个统一的欧洲”作为梦想,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烟消云散,只留下《皇帝圆舞曲》怀念的旧日世界。《创造欧洲人》中那三位穿针引线的人物,在一战爆发前都已逝去,这或许是一种幸运。至于欧洲,它还需要经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摧残,然后以申根协定、欧盟成立等一系列举措重拾梦想,直至今天仍在努力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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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址: 铁路拉动的“欧洲文化” https://m.huajiangbk.com/newsview142622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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