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不朽令生命丰盛,无花的救赎引人怨忿。
—— 艾米莉·狄金森致莎拉·塔克曼夫人,1877年
“脑内花园” (节选)[美] 朱迪丝·法尔卢文婷 译 / 马一鸣 校
绽放—即结果—
—— 艾米莉·狄金森,《诗集》(F1038)
在狄金森的作品中,花朵世界象征着人世间,某些鲜花也象征着特定的品质、追求、职能与事业。比如维多利亚时期颇受欢迎的流苏龙胆,便代表着职责与使命。在评论狄金森写到流苏龙胆的几首抒情诗时,玛丽·勒费尔霍尔茨 (Mary Loeffelholz)发现,在诗人心中,“龙胆仿佛有着十分明确的天职”。狄金森手稿第1册中,有写于1858年的“龙胆编织流苏”(F21),以及紧随其后的“龙胆不可信”(F26)。勒费尔霍尔茨推测,21号诗放在手稿第1册中“醒目的位置”,可能与“书或编书”相关;这首诗本身就是“天职的体现”。狄金森的“一系列龙胆题材诗歌”表现出了“随时间流逝,她对写作与写作实践看法的变化”——从迫切渴望发表,变为了拒绝“拍卖”心灵(F788)。这是个颇具说服力的论点。勒费尔霍尔茨的结论是,在富兰克林版第520首诗中,狄金森借龙胆意象,为她的诗歌,也就是“为自己迟来的天职,进行了公开辩护”。鉴于狄金森一贯将自己与自己的志业和花联系在一起,这一结论应该可信。这首诗写于1863年前后,其时狄金森与希金森通信频仍,而且也许仍然渴望才华得到大众认可:
上帝造出小小龙胆-
它却一心-想做玫瑰-
失败了-整个夏天放声大笑-
但就在雪落之前
纯紫的生灵浮现
惹漫山沉醉
夏天轻掩她额头-
嘲讽-瞬间静悄-
寒霜是她的条件-
泰尔红紫 [1 ] 迟迟不来
直到北方-祈愿-
造物主-我可否-令繁花盛开?(F520)
[1] Tyrian,泰尔红紫,一种古老的染料,从海螺中提取而来,古罗马时期即用来染布。泰尔红紫染成的紫色织物是古罗马皇帝的御用衣料。——译者注
艾米莉·狄金森的花园,她的离群索居,都“播种”(如她自己的比喻)于“北方”四围的“寒霜”(F596)。与龙胆一样,“寒霜是她[狄金森]的条件”。1871年,她写信给希金森说:“请原宥其中的苍凉简朴,我的老师无他,只有北方。”(L368)而此时,她已然完成了数百首非常成熟的作品。狄金森更倾向于将自己的才华与个性联结于北方,她的自我认同亦在北地特质与美德——如罗马的安东尼、阿默斯特以及“以新英格兰方式—凝望”者(F256),而非令人想入非非的美艳南方。这不禁让人想起丁尼生的《公主》 ( The Princess ) ——艾米莉年少时期最爱的作品——中的诗行:“明媚、热情、变幻无常,是南方 /沉郁、诚朴、柔软温存,是北方。”我也因 此而好奇,这种地域想象是否得自《圣经》的启发。狄金森十九岁时便能熟练引用的《以赛亚书》中,有一条弥赛亚预言:“我从北方兴起一人,他是求告我名的,从日出之地而来。他必临到掌权的,好像临到灰泥,仿佛窑匠踹泥一样。”(41:25)在艾米莉·狄金森看来,南方象征着感官快乐,而北方的艰苦则能激起创作的火花,将她磨炼成更加伟大的诗人。社交与情感上的匮乏,使她的艺术表现更加有力。她对花园的四季景致——她最常用的比喻——的强烈钟爱印证了这一点。在她的“我们结婚于夏日—亲爱的—”(F596)中,玫瑰象征着生活美满与人生成就,但做一朵六月婚礼上盛放的玫瑰,显然并非她所愿。她有时会半开玩笑地自比玫瑰——“清风—抚弄大树—/而我是一朵玫瑰!”(F25)但艾米莉·狄金森有自知之明,她可不会真心认为自己是玫瑰花。 [2 ]
[2] 伊丽莎白·A. 彼得里诺注意到了狄金森的“她若是槲寄生/我便是玫瑰”(约翰逊版第44首),这条诗讯于1858年写给塞缪尔·鲍尔斯。她认为艾米莉·狄金森对玫瑰的拒斥意味着“对女性常见装饰功能的拒斥”。详见彼得里诺《艾米莉·狄金森与她的同辈》( Emily Dickinson and Her Contemporaries ),第146页。狄金森显然更喜欢充满悖论与魔力的“德鲁伊”(Druid)式角色。德鲁伊崇拜太阳,而在她笔下,鲍尔斯就是“太阳”。因此,她自称德鲁伊,其中便包含了对他隐晦而微妙的微颂。
或许出于这个原因,这位审美品位高雅的园丁兼诗人,无论其诗还是其信,都并未对玫瑰加以特殊青睐。那些不怎么富丽堂皇的花,如龙胆、郁金香或蓝铃花,却更令她兴味盎然,充满钦敬地将它们编织进精巧的叙述与分析。在她的作品里,玫瑰仍然是有关爱与易逝之美的经典象征,但其用途仅限于传统的颂扬(或明或暗),而不会令她充满感动。她哀悼渺小造物如蜂与花,“啊,小玫瑰—多轻易 /这般凋逝,如你”(F11);想象自己与他人之死,“玫瑰不再绽放”(F8);谈论“卑微的旅人”,如乘着气球般升上天堂,他“感激生命里 /多姿花束中的玫瑰”(F72)。第三封“大师”书简中,迷狂的喜悦令她以这样的句子开头:“纵非玫瑰,依然自觉如花”(L233)。这里化用的是经典象征:爱令女性容光焕发。
Otis Allen Bullard | The Dickinson Children (Emily Elizabeth, Austin, and Lavinia Dickinson) (c. 1840)
曾有一次,狄金森写信给表妹尤多西亚·弗林特 (Eudocia Flynt),并附上了玫瑰:
我写过的一切
都难与此媲美-
天鹅绒音步-
长毛绒辞句-
深如红玉,永不干涸,
隐,唇,为你-(F380)
这是典型的狄金森式的自然与艺术融为一体:玫瑰既是留言,也是诗歌,同时,还是深邃的红玉之杯。她的诗歌也常以宝石隐喻鲜花,如“草地”上的花朵“光焰”,宛如黄玉或翡翠(F726)。著名玫瑰园艺家大卫·奥斯丁 (David Austin)告诉我们,最高贵经典的玫瑰(如狄金森家栽培的那种),自18世纪起,就常被形容为“深杯” (Deep Cup)或“开杯” (Open Cup)。送给尤多西亚的玫瑰可能就属“深杯”。如同一首好诗,花隐藏起最柔软的天鹅绒或最深刻、最私密的花瓣–辞句,留待知己欣赏。双唇轻触玫瑰的瞬间,尤多西亚便会“读懂”随花而来的诗歌。这首美妙多情的小诗,融女性、艺术与花于一体,其中对“杯”之隐喻的优美化用,亦再次提醒着我们,狄金森对园艺学术语的熟稔。
玫瑰有刺,尤其是狄金森的法国玫瑰(卡里柯玫瑰),向以枝茎多棘闻名;爱亦伤人,如狄金森在致玛丽与塞缪尔·鲍尔斯的信中所言:“我不愿你们来,因为你们终归要走。从此,我不再摘下玫瑰,这样便不见花凋,亦不会被刺伤。”(L189)对她来说,玫瑰是象征理想之美的花卉意象。玫瑰固然能用来与文学传统对话,但不会如蒲公英一样,令狄金森倾倒,令她兴味盎然地进行具体而微的解析。她会赞美玫瑰为花园中最精雅、最美艳、最危险的居民,若想保有“玫瑰小屋”,保有“狂喜”,我们便不应试图为其设限。然而,雏菊、银莲花、堇菜、龙胆以及其他林间小花,却总是比玫瑰更让她 好奇 。她笔下最美的玫瑰诗行节奏明快,意味深长:“一朵玫瑰,便是 /一座西西里庄园。”(F806)华丽排列着的玫瑰花瓣,宛如亭台楼阁繁复的华丽庄园,坐落在那以火热、阳光与激情著称的田园之地。在狄金森的玫瑰意象中,还有必须“俭省”品味的香氛—玫瑰是香的凝结,美的精华(F806)。
当然,玫瑰的脆弱易逝,很可能也令艾米莉·狄金森联想到了自己:她身体一直不好,很可能是因为染上了结核病。她知道,身体无可避免地限制着她的生活。在一首诗中,她以花园隐喻着对种种限制的省察与抗拒:
我于荒凉之地,
一心将繁花培育-
后来-我的砾岩花园
终长出了葡萄-和蜀黍-
燧石土壤,若稳稳耕耘
亦能回报双手辛劳-
棕榈种子,利比亚阳光照耀
沙漠中亦会有硕果结好-(F862)
“荒凉”是个有力的语词。这首诗写于1864年的“大师”书信时期。经历了感情挫折的狄金森,渐渐转向了“稳健”的艺术,尽管她从未蜕变成绝对的唯美主义者,也没有走向疏离世事的无神论,仅将写作本身视为至上主题。狄金森始终既追求艺术,也关心日常生活,至死不渝。她的花园,她自己,虽如“砾岩”满布,却终能结出葡萄与蜀黍,总能“繁花”怒放。种子与土壤这一对经典隐喻,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她笔下,描述成长与满足。即使在死亡之中,我们亦能感受到这种满足:
开端与结束
一生,相仿
或相反,若果如此,
宛如花繁枝上-(F1089)
“败 /若霜打之花”,这就是她对死亡的沉思。寒霜不仅是敌人,而且在龙胆诗歌中,它还象征着延误的花期(F1710)。最终,龙胆成了她艺术自我的象征。要到深秋,寒冷的“北方”召唤之时,龙胆花朵才会变成“泰尔红紫”或蓝紫色。龙胆特立于花丛,正如狄金森不落凡俗的才华与别具一格的诗律亦特立于诗坛。是否终有一天,她会成为那个“紫色生灵— /惹漫山沉醉—”?在“上帝造出小小龙胆—”之中,她发出了问询;而在诗的末行,她又将疑问交给了变幻无常又无所不知的命运。
Fringed gentian with blue, purple and white flowers, Gentiana crinita. Illustration by Clarissa Badger, 1859.
编注:
1. 英文中蔷薇、玫瑰、月季均为 rose。为行文方便,本文不做蔷薇与玫瑰的区分,统一译作玫瑰。——译者
2. L指托马斯·H. 约翰逊(Thomas H. Johnson)编纂的《艾米莉·狄金森书信集》( The Letters of Emily Dickinson , Cambridge, Mass.: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8),数字为书信编号。
3. F指的是R. W. 富兰克林(R. W. Franklin)编纂的《艾米莉·狄金森诗集》阅读本( The Poems of Emily Dickinson , Reading Edition, Cambridge, Mass.: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9),数字为诗歌编号。
选自《狄金森的花园》,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 新民说,20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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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迪丝·法尔(Judith Farr,1936—2021),文学评论家、小说家、诗人, 耶鲁大学博士,乔治敦大学荣休教授。除诗歌、小说、历史传记创作,法尔主要侧重于狄金森、怀利等人的生平研究。出版有《艾米莉·狄金森的激情》《我从未穿着白衣走近你》等作品。
|译者简介:卢文婷,译者,南开大学汉语言文学学士,武汉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硕士、中国现代当文学博士,华中科技大学新闻学博士后。现任教于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主攻比较文学及中国近现代文学研究,出版专著、译著多部。
题图:Jeremiah Hardy | Watering Roses (The Garden of the Hardy Family, Bangor Maine) (1855)
排版: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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