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TUMN STORY
几年前,我拖着北漂十年的满身疲惫,定居在北京怀柔。
怀柔是北京北部的远郊区,城区很小,仿佛一个普通的北方小镇,让我时常忘记这里也属于北京。
小镇之外,怀柔其实面积广大。这里大部分土地被群山占据,燕山山地的连绵群山横亘在小镇北方。每当我抬头眺望群山,心中总会腾升起这样一种想象:这一堵巨大的山峦,仿佛是《冰与火之歌》中的北境长城,而山下小小的怀柔城区,则成了北境长城脚下的临冬城……

燕山山地的连绵群山,仿佛一道屏风,守护着小镇怀柔
不过,与小说中酷寒、阴暗的北境全然不同,怀柔是温和、清秀的。燕山如一道屏障,分隔开蒙古高原与华北平原。冬季,从遥远北方南下的凛风被挡在燕山之北;夏季,来自太平洋的暖湿气流又被留在燕山之南。这样,燕山南麓的怀柔,就拥有了温和的气候和充沛的水源,不断地滋养着我疲惫又干涸的心境。

山环水绕的小镇怀柔
燕山山地仿佛华北平原北部耸立的水塔,无数条山溪汇成河流,从燕山奔涌而出,汇入北京平原,怀沙河与怀九河就是其中两条。上世纪五十年代,为了饮水和防洪需求,怀沙河和怀九河下游拦起一座大坝,河水蓄积成湖,形成了如今的怀柔水库。
我就住在离湖畔不远的地方。

怀九河口、怀柔水库、怀柔城区与远方的燕山
作为一个自然爱好者,我很快沉醉于这里优美的景色与缤纷的生命,于是开启了长期的湖畔自然观察。我或于湖畔漫步,或者环湖骑行,欣赏湖光山色,探索湖畔生物,在无法去往远方的日子里,在家附近的自然观察给了我莫大的安慰。
在我心中,秋季是湖畔最美的季节。明媚温和的天气、色彩斑斓的秋景、忙忙碌碌的生物,总能让我沉醉其间。

怀柔水库的秋色
九月,秋意渐浓,阳光明媚,但已经不像夏天那般闷热,风中多了一丝凉意,空气中弥漫着秋天的味道。天空蔚蓝高远,平静的湖面仿佛群山的眼睛,倒映着秋日的蓝天白云。
很多植物都在为种子传播做着准备。雪松长出了很多灰绿色的小球果,它们形状像一颗颗微型火箭,全部向上生长,仿佛随时准备向深空发射。构树茂密的枝叶间挂着鲜红色的果实,就像一粒粒红毛丹,又像阴暗密林中的一颗颗灯笼。这些果实可以吸引鸟类取食,并通过鸟类排泄帮助其传播种子。我在树下看到几辆停了很久的车子,车窗上红色弥漫,便是构树和鸟儿“共创”的“杰作”。柿子树上的柿子已经有网球那么大了,不过还是青绿色,再过不久,当柿子变黄时,远行的候鸟就会归来,共赴这场柿子盛宴。
有的植物似乎不急需传播种子,在初秋时节才不紧不慢地开花。湖畔的小山坡下,连翘仿佛焕发了第二春,又开花了,金色的小花掩映在绿叶中,虽然没有春日开花时那样热烈,但也给秋日增添了一分别样的活力。水边聚集生长着一大片蓼,密密麻麻的小粉花正在盛开,远远望去,像一片粉色的云。湖面上则铺着水鳖,其洁白的花瓣薄如蝉翼,花心处是金黄色的花蕊,仿佛无数烛光漂浮在湖面上。水鳖具有水质净化能力,可以吸收水中的污染物,净化湖水。
秋日湖畔的树林里总是多出一些巨大的蜘蛛网,这是络新妇蜘蛛编织的。有时候,网上除了停歇着硕大的雌性络新妇,还会停歇着小小的雄性络新妇,它们体型差异巨大,甚至不像同一种蜘蛛,不过看上去似乎能和平相处。一直以来,我都很怕蜘蛛这类动物,每次看到都会浑身不舒服。不过自从看到络新妇捕食蚊子后,我对蜘蛛的不适感就减轻了不少,因为蚊子才是我自然观察之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在我观察络新妇的时候,腿上已经被蚊子叮起好几个包,我只能放弃观察,仓皇逃离。
我常常在湖畔观察白鹭。这种羽毛洁白、体态优的涉禽喜欢在湖畔浅水处活动,不过有时候,白鹭也会尝试落在湖面的浮水植物上,但浮水植物往往难以承受白鹭的体重,所以白鹭只能一边扇动翅膀,一边小心翼翼地寻找下脚处,就像一个杂技演员。一旦找到合适的落脚点,在浮水植物上站稳脚跟,白鹭就会开启捕鱼模式,它迈开修长的双腿蹑手蹑脚地走动,随时盯着水下的动静。突然,它好像被施了法术般,保持一个姿势定身不动,右腿迈向前方,左腿伸向后方,脚趾微微抬起,似乎下一秒就要向前迈进,但偏偏被定格,就像被画在了画中。这个姿势保持了好几分钟后,白鹭忽然快速地把修长的脖子扎入水中,不过它显然不是捕鱼高手,好几次进击都以失败告终,只能悻悻地飞走了。
九月湖畔的鸟儿种类并不多。夏候鸟多数已经完成生儿育女的使命,开始陆续南迁;冬候鸟还在旅途中,大多数尚未到达。我只好观察那些常住客,比如黑水鸡、小䴙䴘、山斑鸠、大斑啄木鸟等。不过观察这些常见的鸟,凝视它们的行为,窥探它们的精彩生活,也别有一番趣味。

黑水鸡 摄影 野猪

大斑啄木鸟 摄影 云起
湖畔仿佛是一个自然舞台,白鹭、黑水鸡、小䴙䴘、山斑鸠、大斑啄木鸟等则是演员,轮番在此上演着精彩的自然故事。而我是一个观众,总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全神贯注地欣赏着一出出自然剧目,不知不觉中,就到了黄昏。

湖面上的小䴙䴘
夕阳下,总有一群群鹭鸟沐浴着粉色的晚霞,从湖面上空沉默地缓缓飞过,剪影融化在金色的夕阳下,又消失于暮色将至的群山中。太阳落山后,湖畔西侧的远山呈现出淡淡的灰紫色。这个季节的山气并不逼人,在向归巢的鸟儿张开温柔的怀抱。
我在湖畔看到了萤火虫在起舞,仿佛点点星光,这让我大受震撼,心中充满欣喜,没想到居然在北方的秋日,也能看到这么多萤火虫。
不知不觉间,暮色已经覆盖了湖畔山林,林间传来东方角鸮幽远而神秘的鸣叫,我也该结束观察回家了。
十月,秋意变浓,不时有寒潮南下,让湖畔的树叶瑟瑟发抖。不过当寒潮过去后,温暖明媚的阳光又会唤醒湖畔的生机。空气总是清新而通透,透过湖畔的树林,蓝色的湖面与灰色的远山清晰可见。
秋风如一支画笔,给植物们涂上明艳的颜色。湖畔柿子树上的柿子已经泛黄,秋霜催熟了它们,这些柿子树成了鸟儿们的食堂,白头鹎们最喜欢落在柿子树枝头大快朵颐。山林里,元宝枫的叶子边缘染了一圈红黄相间的秋色。寒潮卷起了忍冬枯黄的叶子,又让满枝小小的果实变得鲜红透亮。一大串金灯藤缠绕着连翘,肉红色的细茎布满紫褐色的斑点,上面挂着一个个白色的钟状花。它们无根无叶,靠吸盘吸附着寄主植物,过着寄生生活。
这个季节的昆虫命途多舛,它们被天气的绳索紧紧束缚着,在生与死的边缘甩来甩去。温暖明媚的日子里,一群群摇蚊会在阳光下舞蹈,但我知道,这是它们死亡前的最后一舞,不久后,它们就会在北方的寒潮中销声匿迹。寒潮过后,当我在清晨的湖畔散步时,总能看到一些冻僵了的昆虫在艰难地挣扎,不知道在被鸟发现之前,白天的暖阳能否把它们从寒冷中解救。
鸟类一天天多了起来,候鸟们开始在湖面聚集。最先聚集的是骨顶鸡,湖面上漂浮着成百上千只,它们从远方赶来,奔赴这一场一年一度的约定。鸳鸯们也回到了湖面,它们有的站在湖畔的树枝上,有的则在水面游走。候鸟们是长途旅行者,大湖是它们旅途中的驿站,或者特定季节的居留地。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只“留鸟”,与候鸟们不断地相遇,又不断地告别。
真正的留鸟长久地守望着这片水面。灰喜鹊总是喳喳喳地叫着,嘴里叼着银杏果,飞进湖畔树林间享用。山斑鸠长久地栖落在垂柳枝头,左顾右盼,它有着鸽子一样胖胖的体型,锈红色的羽毛斑纹则是鱼鳞的形状。
有一次,我在清晨的湖畔目睹了一群小鸟集会,有大山雀、银喉长尾山雀、北长尾山雀、星头啄木鸟、白头鹎等,它们轻灵地穿梭于林间,发出清脆的鸣叫。那是我第一次在湖边看到北长尾山雀,它纯白的圆脑袋看起来非常可爱。大自然就是这样,在一个平常的秋日清晨,却能给人意想不到的惊喜。
黄昏时分,我总是来湖畔看落日。夕阳下,远方的山脊线硬朗而灵动,这是由自然之力经千百万年雕刻而成。晚风一般不会来惊扰秋日的黄昏,湖面和天空如群山一般沉静。湖面上漂浮的渔船、天空中飞翔的鸟儿、高空上轰鸣的飞机、山林里喧闹的孩童,都在试图打破这沉静,但最终都归于沉静。我的心绪也归于宁静,这是无价的宁静。

秋日湖畔的落日
十一月,湖畔已至晚秋,植物叶子开始变黄凋零。水边大片的芦苇开始枯萎,在秋阳下如一片金色波浪在秋风中摇摆。一场冷雨过后,湖畔树林里落木萧萧。瑟瑟秋风中,悬铃木的叶子开始集中凋落,白蜡树的叶子则已经掉光了。树叶不再浓密,透过树枝间的缝隙,可以望见湖面和远山。
大多数昆虫都很难熬过一次又一次的寒潮,所以十一月的湖畔很少能看到这些小生命。不过黄钩蛱蝶对低温有极强的忍耐力,很多次我都看到黄钩蛱蝶停栖着,沐浴在深秋难得的暖阳里,等待阳光晒热身体。由于温度很低,黄钩蛱蝶动作迟缓,这让我有机会近距离观察。在北京,大多数蝴蝶都以卵或者蛹的形态越冬,这样才能熬过华北冬日的严寒,但黄钩蛱蝶却可以成虫越冬,它们会寻找一个相对温暖的地方熬过寒冬,然后在春日的阳光中最早醒来。在冬天刚刚过去的日子里,每次看到黄钩蛱蝶飞舞,我就知道,春天来了。

秋日湖畔的黄钩蛱蝶
凛冬将至,留鸟们正在忙着为越冬做准备。灰喜鹊三五成群,取食刺槐上的豆荚,为越冬储存能量。刺槐是高大的豆科乔木,它们春天开出美丽芬芳的花朵,供游人欣赏,还能为蜜蜂提供蜜源;到了秋冬季,结出的豆荚又能为越冬鸟儿提供食物,真是宝藏树种。
山斑鸠躲在叶子稀疏的柳树上,它们有着红宝石般的眼睛,以及用来抵御寒冬的胖乎乎身材。黑冠白颊的大山雀在湖畔林间轻快地穿梭,不时发出清细的“叽叽”声,像深秋森林里的精灵。

山斑鸠 摄影 黑肉
来自北方的候鸟们拖着疲惫的身躯飞过湖面上空,有的落下来过冬,有的则补充能量后继续向南远行。
普通秋沙鸭回来越冬了,它们在湖面上大规模聚集,比骨顶鸡数量更多,远远望去,湖面上一片密密麻麻。
2022年十一月的某几天,似乎全北京的观鸟人都会抬头仰望,观看毛腿沙鸡挥动着尖尖的翅膀,飞快地掠过北京深秋的晴空。据说毛腿沙鸡大群迁徙,预示着北方的极寒天气,毛腿沙鸡无法适应,便大规模南下避寒。在古代,冬日的极寒也会影响北方游牧民族的生活,牲畜会在严寒和大雪中饥寒交迫而死。为了生存,北方游牧民族往往挥兵南下,铁骑劫掠中原王朝,从而带来战祸。所以,古人如果看到毛腿沙鸡大群南下迁徙,便预示着战祸将至。在如今的和平年代,大举南下的毛腿沙鸡成了观鸟者的视觉盛宴。
成群的大天鹅也回到湖面,它们将在这里度过冬天。无论在湖畔散步,还是环湖骑行,我总能看到它们优雅的身影,听到它们小号般清越的鸣叫。不过大天鹅进食时却并不优雅,甚至有点滑稽。有一次,我和妻子在怀沙河口观察大天鹅进食,只见它们屁股撅起来,头朝下,把修长洁白的脖子深入淤泥里,取食水草的根,取食完毕后,当脖子从淤泥里伸出来后,就变成了一段长长的“泥藕”,让我们捧腹大笑。

湖面上越冬的大天鹅
有一天清晨,我发现一只硕大的猛禽在湖面上盘旋。综合体型、行为和时节,我猜测这很可能是一只白尾海雕。可惜我当时没带望远镜,无法百分百确认。几天后,我终于确认,果然是白尾海雕,而且我观察到不止1只,至少有2只!在离家只有几百米的距离内,就能看到国家一级保护野生鸟类,何其有幸,这太令人兴奋了!
十一月末,华北大地已经入冬。在大部分湖面被冰封前,临时过境的旅鸟已经完全离开,昆虫也寂然无声,脱去叶子的树只剩下光秃秃的灰白色树枝。

湖畔初冬
但这片自然之地并不会因此寂寥,留鸟和冬候鸟仍然在这里生活。当白尾海雕在湖面上空盘旋,当大天鹅的鸣叫在冰面上回荡,当普通秋沙鸭在未结冰的河口密密麻麻地聚集,我的冬季观察也开始了。
文:李小龙
排版: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