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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致化：一个古典美学标志性范畴

花匠小妙招
2025-01-18 02:45

摘要：精致化是自然与人类文化进化共享的必由之路。古典艺术的精致化包括以下四个方面：一是以艺术领域的专业化分工，诸门类艺术建立为核心内涵的古典审美形态丰富化，它实现了古典艺术格局由简而繁之转变；二是诸门类艺术语言系统建立，它标志着古典艺术创作之自觉，体现了诸门类艺术之特性与普遍法则；三是艺术创作追求精益求精，各门类艺术出现大家与精品，古典艺术高峰到来；四是各门类艺术批评产生，形成与艺术欣赏、艺术创作良性互动局面。由此可以说，一部古典美学史就是古典艺术自我“精致化”的历史。

关键词：精致化由简而繁转粗为精艺术语言系统艺术批评

作者薛富兴，南开大学哲学院教授（天津300353）。

数年前，笔者曾提出“精致化”概念，主要目的是用以区别唐宋美学之不同风格，以“精致化”命名宋代美学，意指宋代美学在总体继承唐代美学外在领域拓展成就的基础上，转为内在审美趣味细腻化之倾向。在讨论人类审美意识发展的阶段性时，笔者曾提出：美学史第一阶段——人类早期审美意识起源阶段，其核心任务是审美意识之从无到有，美学史第二阶段——后发生时期，即古典美学阶段的核心任务则是各民族审美意识之由简而繁、转粗为精。本文的主旨则是进一步指出：“精致化”实乃古典美学史之核心范畴，以由简而繁、转粗为精为核心内涵的“精致化”范畴呈现了古典时期艺术史发展之基本脉络与内在机理。

一、精致化：自然与文化进化的必由之路

古典时代人类艺术史为什么会呈现为审美意识日益“精致化”的历史呢？

劳动生产力上最大的增进，以及运用劳动时所表现的更大的熟练、技巧和判断力，似乎都是分工的结果……凡能采用分工制的工艺，一经采用分工制，便相应地增进劳动的生产力。各种行业之所以各各分立，似乎也是由于分工有这种好处。一个国家的产业与劳动生产力的增进程度如果是极高的，则其各种行业的分工一般也都达到极高的程度。未开化社会中一人独任的工作，在进步的社会中，一般都成为几个人分任的工作。

这是古典经济学家亚当·斯密（Adam Smith）在人类物质生产领域所发现的规律：人类的物质生产若想提高效率，更有效地增加社会财富，只能走专业化分工合作的道路。分工不仅造成人类物质生产领域的丰富化，同时也极大地提高了人类物质生产效率，以及产品的内在品质。看来，人类的器质文化生产与以艺术为代表的观念文化生产采取了大致相同的路径，表现出大致相同的发展机制——以专业分工或领域化为基本手段的精致化演进之路。问题是“精致化”是否仅乃专属于人类的文化特性、文明之道？

最初，生命金字塔低且矮，食物链短而简。进化已为之加了一层又一层，一链又一链。人类乃致使此金字塔高大而又复杂的万千增添物之一。科学给我们带来许多疑问，但它至少给了我们一种肯定：进化的趋势是使生物区精致化与多样化。

这是科学家从自然界所观察到的自然生命演化之道——物种由少而多，生命形态由简而繁，自然生态系统之结构由疏而密，最终形成一个物种庞杂、结构繁密的地球生态圈，此乃自然史之“精致化”。在此过程中，每个物种优化了其内在的生物机制，地球整体生态系统的多样性与稳定性同时也得到增强。还是社会学家涂尔干总结得好：

劳动分工的规律不但适用于社会，而且还适用于有机体。甚至可以说，如果一个有机体所在的动物等级越高，其机能分化也就越细。这一发现不仅扩大了劳动分工的影响范围，而且把分工的起源推进到了无限远古的时代，因为自从地球有了生命，分工就几乎同时出现了。分工已经不再仅仅是植根于人类理智和意志的社会制度，而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普遍现象，是我们在有机体本质要素中必需有所把握的条件。因此，所谓社会劳动分工只不过是普遍发展的一种特殊形式。社会要符合这一规律，就必须顺应分工的趋势，这种趋势远在社会出现以前就已长久存在，并且遍及整个生命世界。

看来，“精致化”不仅是古典时代人类观念文化生产所表现的发展规律、内在运动机制，它同时也是人类器质文化生产领域的基本规律，也是自然史的演化之道，是一条足以贯通天人两端的基本法则。作为观念文化生产之道、器质文化生产之道，以及自然演化之道，上述诸种“精致化”的内在秩序究竟如何？正确的理解应当是：人类观念文化生产借助了器质生产的内在机制，而作为人类器质生产基本法则的“精致化”，其终极原型只能是作为自然智慧的“精致化”。这似乎表明：人类文化生产在最根本的内在机制上并没有，也不需要迥异于自然智慧的独特法则，于自然之道外强立人类文化之道恐非福音，特别是当它与自然法则截然相反之时。

如果说以由简而繁、转粗为精为核心内涵的“精致化”范畴确实可以表达古典时代人类审美创造的基本规律，那么在古典美学史范围内如何具体地描述“精致化”这一历史进程，呈现其内在机理呢？下文从四个角度讨论之。

二、由简而繁：审美形态的专业化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仅总体的历史如此运动，人类观念文化生产领域的各个部分亦复如是。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历史正是在其分合的运动间呈现出某种规律性内容。后发生阶段古典审美精致化，或曰由简而繁的首要内涵便是由分工所带来的审美活动之领域化，从而审美形态之丰富化，此乃古典审美超越人类早期审美的重要成就，古典美学史取得发展或曰进化的首要内容，古典审美趣味演进的显著标志。

1.工艺审美

后发生阶段古代工艺史的首要现象便是随着本时期物质材料开采和加工技术的进步，人们有能力创造以不同物质材料加工而成，兼具实用与审美价值，日益丰富的日用工具与器皿，工艺品生产出现了专业性领域化分工，最后则表现为古典时代工艺品材质类型的丰富化。各民族早期工艺史表现为特定时代以某种材料为主体的单一工艺品形态，比如新石器中晚期之彩陶、史前玉器、商代青铜器等，这些特殊材质的工艺品成为某一时代审美成就的突出代表。战国至秦汉时代，中国工艺史出现了领域化、材料丰富化局面——金属、陶瓷、漆器、玉石、织绣、编织，以及建筑装饰等平面铺开，各领风骚。此后一直保持如此局面，此乃由材料形态所表现出的古代工艺审美由简而繁之发展规律。

凡攻木之工七，攻金之工六，攻皮之工五，设色之工五，刮摩之工五，抟埴之工二。攻木之工：轮、舆、弓、庐、匠、车、梓；攻金之工：筑、冶、凫、栗、段、桃；攻皮之工：函、鲍、韗、韦、裘；设色之工：画、缋、钟、筐、；刮摩之工：玉、楖、雕、矢、盘；抟埴之工：陶、瓬。

这说明晚至秦汉时期，中国古代工艺生产的分工不仅表现为材料领域，更表现为同一材料领域内部因加工过程和技术而出现的分工，此乃古代工艺史进化之高级形态，也是古代工艺品内在质量精致化的重要前提。秦汉之后的工艺乃中国古代工艺史之重头戏，具体表现为玉器、金银器、瓷器、木器，以及丝绸织品等各式材质工艺品齐头并进、各放异彩，形成古典时代中国工艺审美之繁盛局面。由原材料物理、化学性能，进而加工技术所决定的工艺品生产领域分工，最终带来的是工艺产品外在形态的丰富化；然而这只是古典时代人类工艺品生产的外在表现。立足于美学史，古典工艺品形态的丰富化，更内在的表现当是由审美趣味精致化而推动的古典工艺造型、图案和花纹等装饰因素的繁复化，可以宋瓷为例：

宋代陶瓷器的造型也较过去有了很多新的发展。常见的器形如盘、碗、碟、盆、罐、壶、瓶、灯、枕、钵、缸、奁、匜、盒、炉、洗、熏、盏托、注子、唾盂以及瓷塑、儿童玩具之类，多有创新的样式。例如碗有撇口、直口、唇口、葵瓣口、花口之分；壶有圆形、葫芦式、瓜棱、贯耳提梁、握把、短流、长流、兽形流之别；瓶有直口、盘口、洗口、花口、多管、直颈、双耳、贯耳、瓜棱、胆式、葫芦式、梅瓶、橄榄式、蟠龙、琮式（仿玉器）、玉壶春、净瓶、鹅颈瓶等；洗有三足、五足、卧足、单柄、折沿、鼓钉、葵花式、桃式等，大多形制端秀、朴素大方，既合乎实用又很美观，为后世陶瓷器的造型提供了非常有用的样式。

如何简约地描述一部古典工艺史？大概有如下基本信息：（1）由材料开采技术演进所导致的工艺品材料类型之丰富化，从工艺生产的角度讲即是工艺品生产的领域化；（2）由特定材料加工技术演化而来的工艺品生产过程之专业化分工，此乃工艺品内在品质精致化的重要前提；（3）特定时代社会整体审美趣味的精致化表现为对形式美追求的丰富化，它推动特定时代工艺品外在造型与装饰性花纹、图案的多样化与繁复化。

2.艺术审美

现在看古典艺术史的基本情形。后发生阶段古代艺术审美精致化首先表现为艺术创造的领域化，表现为门类艺术之诞生及其多样化。

如果说在人类审美意识发生阶段，诗、乐、舞一体的综合艺术乃人类早期艺术之典型形态，那么在后发生阶段的古典美学时代，随着各民族审美意识的发展，审美趣味的精致化，古代艺术由总而分，进入到空间艺术、时间艺术与以文学为代表的观念艺术各自为政、分途发展的道路则是必然之势。

在空间艺术方面，服务于宗教的三维造型艺术——雕塑似乎是人类早期美术的代表形态。进入古典时期，可以更为自由地充分发挥色彩与线条造型功能的二维美术——绘画获得其独立形式，并日益成为空间艺术之主战场。就中国美术史而言，绘画在唐末五代根据题材裂变为三类——人物、花鸟与山水；宋之后画坛又有工笔与写意之分。总之，一部美术史围绕对象存在空间（二维或三维）、题材和技法因素发生了由简而繁、不断细分的演变，其结果是空间造型艺术形态日益丰富、品格日益细腻。

汉晋之际书坛始领域化，因文字结体形态和书写方式不同而产生书体风格差异，奠定了汉字书法楷、草、行、隶、篆五体共治之核心框架。至唐，个性化书写导致同一书体内部又现风格差异。至宋，出现了书法审美趣味“尚法”与“尚意”之并立。在由简而繁，以专业化策略实现精致化目标的道路上，中国书法史呈现出以下基本脉络：首先是由实用而审美之转化，使汉字书写成为一种艺术；其次，诸书体之分立奠定了书法空间造型之基本格局；再次，对既定书体的个性化呈现，如“颜筋”与“柳骨”之别，此乃对既定书体空间造型风格之细部拓展；最后，“尚法”与“尚意”两种书法审美趣味所展示的实际上是汉字书法空间性与时间性两种表达性质之内在张力，其客观效果与楷体/草体所构成的并立与互补格局一样。

文学自魏晋先有文与笔（用韵与否）的分立，诗歌内部又有缘情与言志趣味之别。刘勰根据用途、篇制及语言特性将当时之文体总结为十八种，可见其时文学（文章）内部体制分工之细、形态之繁。文体立分既是一种文学功能的自觉——不同之体有不同之用；也是一种文学本体——作品体制和文学语言技能的自觉，它决定了文学世界之基本框架。以《文选》为代表的其时之文学编辑学在确定文体时便既应用了外在的功能论标准，也应用了内在的作品篇制体例、语言技术标准。至晚唐，司空图立足审美风格将诗歌总结为“二十四品”之繁。一部文学史呈现了与美术、书法史大致相似的格局：以文章篇制和语言个性为核心的文体分化乃后发生时代古典文学史之核心内容，在此基础上又有了题材之分化，以及因审美趣味个性化而导致的各类文学作品内在风格的丰富化。换言之，由专业化分工而产生的古典文学精致化外在地表现为文体之丰富化，内在地表现为文学作品风格之多样化。

概言之，一部古代艺术史首先可理解为一部门类艺术的建立与发展史，理解为各民族艺术由总而分、由简而繁，艺术门类日益丰富化的历史。其次表现为因题材、艺术技法，以及艺术作品呈现空间差异而导致的更多次门类艺术样式之产生，如绘画中的山水、人物、花鸟之别，工笔与写意之别；书法中的“尚法”与“尚意”之别、碑与帖之别；文学中的诗歌与散文之别、山水诗与边塞诗之别、言志诗与缘情诗之别。最后便是因艺术家个人审美趣味差异而导致的对既有门类、样式、技法，以及题材的个性化拓展，最终造成各门类艺术在审美风格上的多样性。描述了各民族艺术形态在上述三个层面的自我丰富化历史，也就抓住了本时期各民族古典艺术史的基本内容，抓住了古典审美“精致化”道路的基本内涵。

3.自然审美

自然审美是人类四大基本审美形态之一，世界各民族在其文明早期即已有能力欣赏天地自然之美，它甚至很可能是人类最早的审美形态。在整个古典时代，传统的自然审美主要表现为对对象自然之审美欣赏，主要根据每个人的正常生理感官，以及日常生活经验、知识欣赏自然，主要欣赏各类自然对象突出的外在形色声音特征，继而是其生物个性。

在魏晋时代，中华古典自然审美亦进入一个专业化、领域化的时代，拓展为纵游山水、园林建筑以及山水艺术三种自然审美之基本形态，它们理当成为人类古典时代自然审美欣赏之普遍性审美形态。

顾长康自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此乃时人亲近自然、纵游山水、自然审美欣赏的直接形态。

当时四海晏清，八荒率职……。于是帝族王侯、外戚公主，擅山海之富，居川林之饶，争修园宅，互相夸竞。崇门丰室，洞户连房；飞馆生风，重楼起雾。高台芳榭，家家而筑；花林曲池，园园而有。莫不桃李夏绿，竹柏冬青。

此乃时人将大自然请回家，以人为的方式将自然山水花鸟要素集成到人居环境，创造第二自然，以弥补纵游山水之未便的自然审美间接形态。

好山水，爱远游，西陟荆、巫，南登衡岳，因而结宇衡山，欲怀尚平之志。有疾还江陵，叹曰：“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睹，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凡所游履，皆图之于室，谓人曰：“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

此乃因爱自然而将自然请入艺术，以自然对象为题材的山水艺术，它是人类自然审美的拓展形态。中国传统画科中的山水画与花鸟画，亦可理解为自然审美专业化——因所欣赏自然对象物种、形态、领域差异而导致的自然审美领域化的间接证明。总之，因追求精致细腻而走上专业化、领域化之路，因审美活动、对象之专业化或领域化而使审美趣味日益细腻、精致。这是一种相互循环、促进的过程，古典审美的共同规律可以表现在古典审美的不同领域。

4.生活审美

生活审美乃是人类的自我审美欣赏，即在日常生活语境中对人类主体自身，以及活动、语境的审美欣赏，它是工艺审美的拓展形态，同时继承了工艺审美美善兼顾的基本精神，与艺术审美在内在气质上形成鲜明对照，是艺术审美的重要补充形式。生活还是一个抽象概念，以人类主体为核心的生活审美集中体现在三个方面：曰人格、曰人情、曰人境（人文环境）。

汉魏时代，主体自我欣赏进入到人格审美层次，典型表现乃其时人物品藻之尚。

时人道阮思旷：“骨气不及右军，简秀不如真长，韶润不如仲祖，思致不如渊源，而兼有诸人之美。”

人格审美乃生活审美中个体审美之高级形态，已然涉及个体生命之内在个体、精神性内涵。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此乃古代诗歌中所呈现的社会性人际交往中所凝结、体验到的人之间相依相恋之情，有亲情，有爱情，还有友情。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多病所须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

此乃古人对自身所处环境，其实是自身生活方式、状态的一种积极体验，是一种人生幸福感，或曰人生美感。生活本是一种合成性概念，逻辑上与专业、领域化相悖。如果说也存在生活审美之领域化，宏观上当由人们的职业、交际与生活领域分野而产生，微观上则体现为人类对自身生活对象、交际对象，以及生存环境三方面的精致化。

三、创造的自觉：艺术语言系统之建立

无疑，艺术乃古典美学之重心。对艺术这一古典审美典型形态而言，门类艺术之确立，以及古典艺术创造的精致化何以可能？更内在地考察将会发现：艺术语言系统的建立乃必然之途。它是古典诸门类艺术走向确立、成熟，进而精致化高峰的必由之路、内在机制。

我们有必要区别三个相关概念：曰材料、曰媒介、曰艺术语言。

任何现实的艺术创造与传达活动都要与特定物质材料打交道，或木或石，或金或帛，它们是艺术家呈现世界、表达自我、创作艺术品之必要物质基础，此即“艺术材料”。当人类早期艺术家偶然、随意地以物达心的行为转化为对某种特定物质材料的自觉、稳定性选择，并最终以之为基础，建立起特定的门类艺术时，上述被偶然、不稳定利用的艺术材料便转化为自觉、稳定的“艺术媒介”，斯可谓人类艺术创造的第一个自觉期——“媒介之自觉”。当艺术家在特定艺术媒介基础上，进而对艺术创造诸要素——材料、工具、技能，以及最终的艺术意图——作品意蕴及其关系初步建立起一种功能性系统时，简单的“艺术媒介”便被转化为复杂的“艺术语言”。艺术语言是特定门类艺术物质与观念要素明确、细致、系统化的应用规范，它最终表现为由材料、工具、技能、法则等因素构成的关于艺术创造的要素系统。艺术语言系统之出现标志着特定门类艺术之建立与成熟，它既反映了由特定艺术材料、工具和技术特性所规定的特定门类艺术个性，同时也包含了一切艺术生产所涉及的心物（媒介与意蕴）关系之普遍法则。古典艺术创造的自觉内在地体现于对各门艺术自身特性与普遍性创造规律的意识和初步总结，这些均体现于特定门类艺术语言体系之中。

六法者何？一气韵生动是也，二骨法用笔是也，三应物象形是也，四随类赋采是也，五经营位置是也，六传移模写是也。

魏晋时期是中国古典时代各门类艺术的普遍自觉期，其关键信息乃以文学、绘画和书法为代表的各门类艺普遍地出现了内在地呈现其门类艺术特性和创作机制的核心概念系统。

艺术语言系统乃是建立在特定艺术媒介基础上，由艺术材料、工具、技术与意义等要素所构成的有机功能性系统，它标识了特定门类艺术的特质、要素及创作机制。艺术语言系统的形成乃一门类艺术得以确立、自觉的关键环节，是特定门类艺术走向精致化的必由之路，出现艺术高峰的历史前提。

艺术语言系统由两方面要素构成，一是决定该门类艺术特性的要素，比如其独特的材料、工具与技能要素：

写字要血、骨、筋、肉四者俱全，又要有间架，有结构，有形势，而紧要在运笔，有肘运，有腕运，肘为一手之总，腕为十指之总，不腕运而运指，下矣。下笔有偏锋，有中锋，拳实则尖锋旁出，非露骨传神则肥壮不勍，绝少圆活正直之致，故谓偏锋。腕竖则尖锋中走，重中有骨，轻中有肉，毫无连枝带叶之病，故谓中锋。

艺术语言系统中关于特定门类艺术个性的要素，奠定了特定门类艺术成立的基本条件。二是艺术语言系统也成功地体现人类艺术作品构成和艺术创作过程的普遍性要素、法则，比如体现虚与实、自由与必然，以及创新与继承辩证关系的概念。

规矩者，方圆之极则也；天地者，规矩之运行也。世知有规矩，而不知夫乾旋坤转之义，此天地之缚人于法，人之役法于蒙；虽攘先天后天之法，终不得其理之所存。所以有是法不能了者，反为法障之也。

艺术语言系统中涉及门类艺术特性，以及体现人类艺术创造普遍性要素与法则这两方面的信息，共同奠定了古典艺术创作成功的基本条件。古典艺术创造精致化的必要条件乃是对门类艺术创造独特性，以及贯通各门类艺术普遍性要素两方面的清醒认识。它们合起来构成完善的古典艺术经验。正因有了它们，古典艺术才能在整体上保持相当水准，各门类艺术高峰时代的到来方具备良好基础。

四、精益求精：精品时代

对各门类古典艺术语言系统的描述揭示了古典艺术审美精致化的内在原因。在此基础上，古典艺术审美精致化的最显著环节则是门类艺术语言系统建立与应用的最终成果——各门类艺术大量精品的出现。这些精品足以成为充分体现各门类艺术特性以及人类艺术创造普遍法则的成功范例，足为后人持久效仿的艺术高峰，体现各民族古典艺术审美趣味和理想的精致范本。从结果上描述，我们可以径将古典艺术史称之为一个“精品”时代。

内在地进行考察，精品时代的出现需要两个必要条件。

其一，从艺术创作环节考察，门类艺术建立之后，各门类艺术语言系统出现之后，各门类艺术家在长期、大量的艺术创造实践中已然积累了丰富的正反两方面经验；在理性认识层面，艺术家们对各门类艺术材料、工具之物质特性及其精神表达功能，以及贯通各门类艺术的普遍性艺术法则有了准确认识；在技术层面，艺术家们已然稳定、熟练地掌握了应用特定工具，加工特定材料，以表达内外在世界之操作技能；在艺术创造实践层面，对大部分艺术家而言，成功的创造、合格的艺术已然成为常态。在此基础上，向古典艺术审美理想最高峰攀登，出现足以代表古典时代各门类艺术最高水平的大师与精品，便成为一种必然之需、自然之势。

其二，从艺术欣赏环节考察，由于持久、丰富的艺术审美经验之积累，至少以艺术家为代表的最理想艺术欣赏者群体的艺术审美经验充分自觉。他们既了然于各门类艺术之特性，亦洞达人类艺术之通则，关于美与丑，以及成功的艺术与不成功的艺术，乃至优秀艺术内心已然形成了自觉的审美经验，进一步，他们还形成了关于美与艺术，乃至特定门类艺术之个性化审美趣味与见解。在此情形下，人们对艺术的期望必然水涨船高。人们不再满足于欣赏可以称之为艺术，即合格的艺术，不合格的艺术则绝对不可容忍；转而要有更好的，甚至最优秀的艺术。于是，古典艺术审美经验从欣赏层面开始自我提升。时代呼唤优秀的艺术，人们的艺术审美眼光日益挑剔，关注诸艺术品细节的精致、完善程度，要求艺术作品具有丰富、深刻的内涵，要求艺术家能提供日益个性化、精致化的作品。艺术审美欣赏环节审美趣味的精致化——不仅是转粗为精，而且是精益求精，时代普遍地呼唤内涵丰富、技能高超、制作精湛的艺术精品，这必然有力地推动各门类古典艺术内在质量的整体提升。

由于上述两方面的因素，古典艺术史将必然迎来一个以精品称胜的伟大时代，包括工艺创造在内，各门类艺术普遍地迎来一个高峰期——大家与精品辈出的精致化时代。每个领域均有自己的审美神话，有自己的大师与艺术典范。吴道子、柳公权、颜真卿、李白、杜甫、王维等艺术家群体及其代表作，便标志着唐代这一中国古典艺术高峰的基本面目与格局。宋代则以更为细腻的审美风格继承了精致化这一主题。

反过来，古典审美的精致化——辈出的大师与精品也大大地提高了古典时代的整体审美趣味。高峰过后，因为有大师与精品的引领，全社会的审美水平大幅度提高。虽然整体而言，之后难再有让全社会兴奋的大师与精品，然而在日常审美创造和欣赏中，古典时代的人们已习惯了以大师、精品为榜样，对各门类艺术作品的要求大为提高，审美欣赏之眼光、品位日益细腻、挑剔，这便是古典社会后大师、精品时代之总体社会审美风尚。总之，古典时代的审美精致化在审美创造中普遍地追求作品之高质量，在审美欣赏领域普遍地表现为审美趣味之细腻化。

在工艺创造领域，工艺品的精致化表现为选材讲究，制作工序复杂，制作技能高超，最终表现为工艺品质量之精粹细腻。

宋代瓷器多以其淳朴秀美的造型，配以绚丽多彩的釉色或变化万千的结晶、片纹而引人入胜、独步一时，至今仍称颂于世，令人叹为观止；可以说是将形态、色彩、纹理乃至光亮调和得恰如其分，达到了科学技术与工艺美术表现的高峰。

在中国古代艺术史上，书法魏晋时即已出现了典范性作品——“二王”书法。

夫古质而今妍，数之常也；爱妍而薄质，人之情也。钟、张方之二王，可谓古矣，岂得无妍质之殊？且二王暮年皆胜少，父子之间又为今古，子敬穷其妍妙，固其宜也。然优劣既微，而会美俱深，故同为终古之独绝，百代之楷式。

书法领域的“二王”现象值得美学史家高度重视，它是中国古典艺术率先达到精致化的重要标志。书法艺术过早地出现了创造神话，率先达到艺术高峰，此后便不得不进入一个与姐妹艺术相比更为漫长的守成时代，这正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在文学领域，入宋后人们普遍地承认以李白、杜甫为代表的唐代诗歌难以逾越，甚至无需逾越，这说明诗歌这种文学样式至唐已达到其进化之顶峰，此后的诗歌史原则上继承乃其主旋律。对于那些不幸而生于唐后的诗人们而言，继承与学习前代经典便成为其一项无可逃避的文化义务，是他们从事诗歌创造的必要前提。

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今人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便自谓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吾所作画，似乎简率，然识者知其近古，故以为佳。此可为知者道，不为不知者说也……宋人画人物，不及唐人远甚。予刻意学唐人，殆欲尽去宋人笔墨。

这是绘画领域出现的顶峰论。人物画以唐人为范至少说明人物画至唐已成熟之极，赵孟頫才会有以唐人为师的尚“古意”之论。赵孟頫此处并未明言所指“古”竟为何时，就中国绘画史之实情而论，无论山水、人物与花鸟，此“古”大概不可能指魏晋前之质朴阶段，因为无具体的大家、作品可以垂范，而当为魏晋至唐之时，因为这正是中国古代绘画艺术从自觉到精熟的时代。从理论上说，此处之“古意”当是“经典”、“典范”之意，即对前代最精致、优秀艺术在立意与技法两方面的自觉学习和继承。如何在艺术史上指证古典艺术的“精致化”？可参之以两项间接性指标：其一，无论哪个时段、哪个艺术领域，一旦出现了关于某大师与精品的神话，甚至顶峰论，乃是一时代、一门类艺术已然走向精致化的重要信息，因为此时、此领域已然有大师与精品可以崇拜；其二，“尚古”审美思潮之产生说明一社会、一门类艺术已然进入一个“后大师”或“后经典”的时代，艺术复古主义审美风尚有力地证明：大师与精品已然来过，其后辈坦然承认对前代大师与精品难以逾越，甚至无需逾越。艺术“尚古”思潮有两方面意义：其一，它足以指证此前的艺术高峰，是门类艺术精致化之重要证明；其二，它又代表着一个后高峰时代，说明此后艺术史之主题乃是继承，而非创新。当然，它仍属于“精致化”的范畴，因为在艺术创新已极困难的情形下，如何继承，即保持高峰时代已然臻至的艺术成就，使后高峰时代的艺术审美整体上保持足够成色——精致化，乃是后高峰时代古典艺术史的新主题。

精致化意味着高质量，然而艺术作品如何才能有高质量？艺术家的细腻眼光、高超技术与严谨、虔诚态度乃重要因素。

徽宗建龙德宫成，命待诏图画宫中屏壁，皆极一时之选。上来幸，一无所称，独顾壶中殿前柱郎拱眼，斜枝月季花。问画者为谁？实少年新进，上喜赐绯。褒锡甚宠。皆莫测其故。近侍尝请于上。上曰：“月季鲜有能画者，盖四时朝暮，花蕊叶皆不同，此作春时日中者，无毫发差，故厚赏之。”宣和殿前植荔枝，既结实，喜动天颜。偶孔雀在其下，亟召画院众史令图之，各极其思，花彩烂然。但孔雀欲升藤墩，先举右脚。上曰：“未也。”众史愕然莫测。后数日再呼问之，不知所对。则降旨曰：“孔雀升高，必先举左。”众史骇服。

这说明唐宋整体上是中国古典艺术的精致化时代，其时艺术家对自己的作品可谓一丝不苟、精益求精。正是这种不厌其烦、不厌其细的创作态度，才为整个时代的艺术盛世奠定了扎实基础。如果说唐宋时代整体上代表着中国古典艺术创作的高峰，是艺术创造精致化之典范；那么明清两代则可谓艺术欣赏精致化的时代。忠实继承前代艺术精品的最佳方式莫过于精细地欣赏它们，消化与吸收它们，虔诚地做前代大师与精品的知音。此时，如果说在创造的意义上已无法继续保持前代所有的高姿态；至少，以精致细腻的艺术鉴赏趣味与品位使前代伟大的艺术经典在创造与欣赏两个维度最大限度地发挥其应有的审美价值，也是一种不错的文化心态。

“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此乃艺术欣赏领域所表现出的精致化——细致、耐心、完善地感知、理解和体验前代艺术经典的审美成就与内涵。在创新已然成为普遍性文化态度的今天，我们正需要一种能对艺术领域中的保守主义或复古主义——“尚古”审美趣味有足够的同情式理解，甚至尊敬的心态。一方面，它是艺术史高峰曲线过后的一种自然历史事实，不得已也。另一方面，健康的文化生态当同时由创新与消化两个环节构成，而后高峰时代的艺术保守主义，正代表了一种必需的文化生态环节——对前代已然创新的文化成果耐心、细致的吸收；否则，创新也就失去其意义，甚至失去其必要的文化资源基础。

五、艺术批评：自我优化机制

作为日常生活概念，“批评”（criticism）被广泛应用于人类社会生活诸对象、行为与语境，比如对服饰、饮食及人物的品评；然而作为诗学概念，“批评”一般特指对艺术作品及表演行为之评价，即“艺术批评”。

批评者，议论、判断与评价之谓也。包括日常生活批评与艺术批评在内，人类现实活动中出现对某对象、行为之批评现象，当是人类理性意识觉醒的重要信息；然而人类任何领域活动的整体自觉，要走向专业化与精致化，反过来似又需以批评的出现为前提。无论哪一种活动，当零星的意见式议论与评价转化为系统性的分析、判断与评价时，批评便由现实活动的寄生性因素蜕变为具有超越性的独立行为，成为一种专门、职业化的观念活动。当然，任何领域的专业化批评，其终极价值又体现为它对所批评评价对象与活动的反哺性回馈——其评估性判断对所批评对象、活动之优化与提升。

古典时代东西方均存在着艺术创造、欣赏与艺术批评大致均衡的平行发展史，此二者互依互惠，促进了人类艺术审美的健康发展。更重要的事实是：艺术批评对东西方艺术审美的高度自觉及其精致化产生了重要的积极影响。

古典时代，如何判断一种门类艺术已然实现了精致化？最后一项指标便是在本领域艺术活动中，是否出现了专门针对其艺术创造活动而产生的反思性环节——对本领域艺术创造得失成败的理性描述、阐释与评估。如何理解艺术批评的审美功能？它一方面有助于提升一时代社会大众对特定门类艺术之审美欣赏水平，提高其审美消费之效率，也只有这样，本时期的艺术创作才真正实现了自身之审美价值；另一方面且更为重要者，它是对本时期特定门类艺术生产之监督与督促，整体上服务于促进本时期特定门类艺术创作之自觉，帮助艺术家们总结艺术正反两方面的创作经验，形成对特定门类艺术创作规律、法则之理性意识，由此而避免不必要的艺术败笔，有助于提升个体，甚至整个艺术家群体的艺术创作水平。艺术批评的产生，乃古典时代艺术史上的重大事件，它标志着古典艺术形成健康的文化生态、生产机制——感性形态的审美创造和理性形态的审美批评二者形成良性互动机制：艺术创作为批评提供理解艺术之感性材料，艺术批评为艺术家由不自觉的自我表现向自觉的观念文化生产转变提供了重要助力。自觉之后的古典艺术有能力避免不成功的创作，吸收成功的艺术创作经验，最终为古典艺术高峰的到来，奠定良好的理性认识基础。

从艺术批评史的角度看，古典时代的艺术批评经历过两个阶段：早期的外在式艺术批评，即思想家们从政治、伦理等立场对特定艺术品所进行的价值立场批评，柏拉图对史诗与音乐的批评，以及中国早期儒家的音乐和诗歌批评均属此类；自觉阶段的内在式艺术批评，即从文学艺术立场针对门类艺术特性、艺术普遍规律所进行的艺术批评。本文所指的艺术批评显然主要是指后一类，因为唯有内在的批评才会对创作和审美欣赏有真正的建设性意义。

现代意义上的学术研究性学院派批评出现之前，在古典时期，内在的专业性艺术批评首先当在艺术家内部产生，批评家与艺术家往往一身而二任焉。他们在评点具体作家艺术地位与作品成败的过程中，有意无意地由个体性批评（针对特定作家、作品的批评）转化为领域性批评——探索门类艺术成败的普遍性规律，最终会升华为关于特定门类艺术的一般性艺术理论。

纯个体性批评可以钟嵘的《诗品》为例——具体地评论某位诗人及其作品之得失。

其源出于国风。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嗟乎！陈思之于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俾尔怀铅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映余晖以自烛。故孔氏之门如用诗，则公干升堂，思王入室，景阳潘陆，自可坐于廊庑之间矣。

领域性批评则可以陆机的《文赋》为例：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晢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沈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层云之峻。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陆机所关心的已然不再是个体作家与作品之成败，而是文学整体作为特殊精神生产之一般规律。将此二者结合起来的典型则是刘勰的《文心雕龙》。这是一部内涵丰富的著作，它已然形成自己的特殊文学阐释视野与框架。它对每一文体的讨论几乎同时包括了三种视野：其一，对众多作家及其代表作的精当点评使其成为文学批评之典范；其二，对每一种文体，它都展开为一部专题性的袖珍文体史、善于原始要终，梳理出每一文体从古至今的关键历史演变脉络，因而可理解为文学史典范；其三，对每一文体之特性、演变，及其创作要领，它均上升到普遍性理论高度，总结出一些可共享的一般性规律，因而能占据古典文学理论之高地。

完善的艺术批评当包括两类，一是正面总结成功创作经验者；二是以消极性方式总结不成功艺术创作经验者，所谓“病”。

正面的赞赏式批评，其功能在总结积极性艺术创作经验，为特定时代的艺术创作提供正面的学习标杆、审美示范；反面的谴责性批评，其功能则在于提醒艺术同仁少走弯路，使一时代之艺术创作整体上能维持在一定水准，至少是合格的艺术创作。

从审美内涵的层次上看，艺术批评似又可分为鉴赏性批评与分析性批评。

鉴赏性批评的功能主要在艺术审美欣赏领域，它可以引导读者精微之审美欣赏眼光，以发现作品细微之妙，让更多的普通艺术欣赏者从看热闹式外行欣赏转化为有能力看门道的内行式欣赏，从走马观花式“肤浅”欣赏转化为耐心、细腻的“严肃”欣赏。

分析性批评的功能主要体现为对艺术创作的反馈，它以更深入、细致的作品分析，更高的审美理想向艺术家提出新的要求，以优秀的经典作品要求所有的艺术家，为艺术家们积累经验、监督败笔、开示方向，是艺术家们的畏友、诤友，成为一时代、一民族古典艺术创作实现精致化，建立起艺术生产良好生态的关键环节。

结论

精致化是一个关于古典美学的核心范畴，它主要标识各民族早期审美意识发生史之后，进入审美意识自觉、成熟阶段的古代审美之核心动力、基本格局、运行机制与风格特征，一言之，古典时代各民族审美意识发展到本时期的阶段性历史特征。“精致化”一语正简约、显豁地揭示了古典时代各民族审美意识发展的上述关键信息。“精致化”是一场关于各民族古代审美跨越其早期审美意识之朴素形态，实现自我超越、自我提升的历史运动，一个揭示各民族古代美学史骨架、古典审美意识发展普遍规律的历史性范畴。

如何把握人类早期审美意识发生之后，古典美学阶段美学史的主题？从审美趣味到艺术创造的由简而繁、转粗为精乃其基本内容，精致化乃反映这一主题之核心范畴。

对古典美学史而言，精致化是一系统性工程，它包括了以下四个方面的基本内容。第一个环节，乃是由专业化分工而带来古典审美形态的由简而繁，它既包括最高层次的人类审美四大基本形态之分工，同时也包括艺术审美领域内部诸门类艺术之建立，进而特定门类艺术内部之再分工，如书法中之诸书体之别，以及绘画内山水、人物与花鸟之异，它体现了古典时代各民族外在审美形态上的丰富化。

诸门类艺术语言系统的建立乃是古典审美精致化的内在环节，它标志着古典艺术创造的充分自觉。由材料、工具、技能与意蕴诸要素构成的门类艺术语言是一个功能系统，它既体现了门类艺术之创造特性，同时在以物达心的环节上呈现出诸门类艺术所共享之普遍规律。

精致化的最显著环节即是古典艺术创造之结晶——艺术作品之精致化，因材料考究、制作精良、技能高超、态度虔诚诸因素成就的古典艺术精品。精致化同时也代表着古典艺术创造的高峰时代——各门类艺术创造领域大家与精品辈出的时代，在艺术特性与艺术通则两方面为后世提供艺术典范的时代，一个“后经典”时代所盛行的则当是复古主义艺术理念或审美风潮。

精致化的最后一个环节，乃是各门类艺术批评之产生，并与艺术创造、艺术欣赏形成相互促进的良好艺术生产与消费格局。艺术批评乃对感性的艺术创造和欣赏自觉进行理性反思之环节，正反两方面艺术创造经验之积累由斯而成，门类艺术个性及以物达心艺术通则之观念总结赖斯而成，整个古典艺术审美意识之自觉亦由斯而成。

总之，精致化这一范畴揭示了古典美学区别于人类意识起源之早期美学的关键性特征，古典美学之核心任务，以及解决此任务之内在机理，所以，应当成为古典美学之标志性范畴。

完善的美学史应当同时包括审美经验（如艺术创造与欣赏）与审美反思（关于前者的抽象观念成果）两方面的内容。本文显然以前者为主，因为美学史的首要任务当是呈现感性审美活动方面的规律，对反思性理论环节之当在其次。“一部古典美学史便是一部古典审美意识精致化的历史”，此仅言各民族古典意识发展与呈现的最基本动力、格局、机制和风格，是对古代审美运动规律之最简要提示，肯定并非其全部内涵。以范畴形态总结历史得其要旨而失其完善，实不得已也。对于一部完善的古代美学史而言，本文所论仅其骨，未及其肉。

我们将古典美学史理解为古典审美意识在社会分工效率原则推动下由总而分，逐步展开的审美形态分化史，以及审美对象和审美趣味之精细化史，它呈现为外部形态的“由简而繁”和内部质量之“转粗为精”两条线索。在此意义上，“精致化”不仅成为古典审美之核心内涵，同时也成为判断各民族古典审美成就之标准。

本文论古典审美动辄言“各民族”，然本文实际所依凭的材料仅出自中国美学史，更准确言之，汉语文献而已。因此，“精致化”仅乃本文提出的一个假说。它建立在笔者关于中国美学史研究的如此信念：“以中华审美之特殊性材料研究人类审美之普遍性问题”。“精致化”仅乃在中国美学史材料基础上所得出的认识，然而笔者期望它具有超民族文化语境的普遍性阐释力，可用以阐释其他文化传统下的审美行为。是否果真如此，尚需其他文化传统相关材料之检验。笔者认为：上述期望至少可以想象；且从逻辑上说，其他文化传统下的古典审美似极难与之截然相反。

最后，在完善的意义上，一部古典美学史并不能单纯地概括为由简而繁的历史，甚至其对立面——简约化，或由繁至简也是古典美学史确有的重要历史事实。道家辩证思维深刻影响下的中国古典艺术创造在追求言约意丰、以虚为实的简淡境界上，将这一点体现得最为充分。当如何理解这一现象？笔者以为，后者看似与前者相反，至少在审美风格意义上似乎相反，然而从古典审美意识发展的层次上讲，与其说后者是前者之对立面，不如将后者理解为前者的一种后发性补充形式。一方面，自觉的由繁至简或返璞归真之尚在时段上当后于精致化追求，当将它理解为对精致化的反思、“扬弃”形式，此时之“简”与“朴”与前精致化时代早期审美之简陋当有本质的区别。另一方面，“精致化”乃古典审美历史运动之主潮，乃本时期的全局性追求，而简约化或质朴化乃本时期之辅助性追求，未可同日而语。

〔责任编辑：俞武松〕

来源：《中国文学批评》2019年第3期P72--P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