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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藤田水月天池文清长

花匠小妙招
2025-04-06 20:34

初识徐渭，是在早年看电视播放的木偶剧《少年徐文长》，继而间接了解到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对其极力推崇。以郑板桥的高才及桀骜不驯，可知其钦佩的“异端”绝不会是泛泛之辈。
果不其然，后读明人传记：
“余少年时过里肆中，见北杂剧有《四声猿》，意气豪达，与近时书生所演杂剧绝异，题曰天池生，疑为元人作。后适越，见人家单幅上有署田水月者，强心铁骨，与夫一种磊块不平之气，字画之中宛宛可见。意甚骇之，而不知田水月为何人。一夕坐陶（望龄）编修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急呼石篑（陶望龄号）：‘《阕编》何人作者，今耶古耶？’”
发出惊叹之慨的“余”是晚明文坛的扛鼎人物袁宏道，他在不同时间，不同环境，观赏的戏剧、字画、诗，发出“今耶古耶”激赏的作者竟是同一人——徐渭徐文长！徐渭，字文清，后改文长，浙江绍兴山阴人。生于一家道中落的官吏家庭，幼年读书处手植青藤一本，颜其居曰青藤书屋，自号青藤道士；又藤下天池方十尺，通泉，深不可测，水旱不涸，若有神异，故亦号天池生。渭字拆解，喜署田水月。少负神童之誉，“六岁受《大学》，日诵千余言，九岁成文章，便能发衍章句，君子缙绅至有宝树灵珠之称，刘晏杨修之比，此有识共闻，非敢指以为诳 ”（《上提学副使张公书》）。青年时，广结友，拜名师，皆为一时豪俊，尤以沈炼，季本（王阳阳大弟子）影响为大。为人尚气涉猎广博，自视甚高，平生以成大功、济苍生为己任，可说是十六世纪中国文坛的奇才。他在中国文学艺术上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书、诗、文、画、剧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创作有其鲜明的理论，更有丰富的实践，可以说其用毕生的实践忠实的贯彻了自己的理论。
有人说明代文学是帮闲文学，说颓废、帮闲，针对部分尚可，如果涉及总体，尤其是徐渭这样的大家，那就彻彻底底是一种污蔑。文长以英卓特异之姿，上接唐宋派余绪，下开公安性灵派之先声。细读其文，深感见解独出，苍劲瘦硬，恍若金石坠地，铿锵有声，顿觉天地中别有一种奇气，骋性而动，因时而发，导万象而不止，引名川而振拨，大块胸臆为之一吐，播洒万言不损其华；啸傲山林，放眼群小，极张个性，有不可一世之之雄态，这在号称小品文最为繁盛的晚明大家中也是不多见的。其间有颓废，有建设，有呐喊，最多的还是愤世嫉俗的抗争。
天以百祸成就一奇才，当真不假矣。年轻时文长一心想报效国家，但八次科举不第。中年，做了总督胡宗宪的数年幕僚，参加抗击倭寇入侵的战争。可说是一生最为光辉的时刻，“生平颇阅兵法，粗识大意，而究心时事，则其愚性之使然，亦遂忘其才之不逮。如往岁柯亭高埠，诸凡之役，尝身匿兵中，环舟贼垒，度地形为方略，设以身处其地，而默试其经营，笔之于书者，亦且数篇。”（《拟上府书》、《拟上督府书》），“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凡公所以饵汪徐诸虏者，皆密相议然而后行。”（《徐文长传》），以一介布衣屡建功绩。后来胡宗宪以严嵩党羽论罪，遭谗下狱惨死，使徐渭精神深受刺激，多次产生自杀念头，用斧击破头部，“血流被面，头骨皆折”，不死；又“走拔壁柱钉可三寸许，贯左耳窍中，颠于地，撞钉没耳窍”（《海上生华氏序》）仍未死；复以椎击肾囊，不死。。。。。。九次自杀不死，终因“误击杀其后妇，遂坐法，系狱中”，坐了六年多牢狱，在朋友的帮助下，得免死出狱。出狱不久，苦不耐礼法，遂去走塞上，与射雕者竞逐于虏骑烟尘所出没处，纵观以归。其间结识辽东名将李如松，成为挚友。晚年贫困潦倒，兼不善理财，凄风冷雨中草卧而逝，享年七十三岁。
谈到徐渭的艺术创作，不能不提到其率真的性格。当他入胡宗宪幕府之时，宗宪督数边兵威振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信心而行，恣意谈谑，了无忌惮；文长眼空千古，独立一时，当时所谓达官贵人，骚士墨客，文长皆叱而奴之，耻不于交，故其名不出于越；入主幕府时，不得不拟作大量捉刀代笔文章，“渭于文不幸若马耕耳，而处于不显不隐之间，故人得而代之。在渭亦不能避其代”（《抄代集小序》）代写的阿谀、吹捧之文，增添了他内心的愧疚和痛苦；“余读书卧龙山之巅，每于风雨晦暝时，辄呼杜甫。。。。。。见吾两人之遇，异世同轨，谁渭古今人不相及哉？”（《题自书杜拾遗诗后》），膺于所服，傲于所傲，正是此公所为；宗宪入狱，文长感知遇之恩，苦愤力不能救，狂中画雪压梅竹，而题云：“云间老桧与天齐，滕六寒威一手提。折竹折梅因底事？不留一叶与山[奚谷]。”其感慨激烈之意，悲于击筑，痛于吞炭；又“惟感恩于一盼，潜掩涕于蒿蓬。”（《祭少保公文》），这种孤狂的性格是装不出来的。
徐渭曾自称“吾书第一、诗第二、文三、画四”，还可加上其戏剧，绝非简单的排序递减关系，实皆有可观。且看其戏剧观点：
“人生坠地，便为情使。聚沙作戏，拈叶止啼，情[日方]此已。迨终身涉境处事，夷拂悲愉，发为诗文骚赋，璀璨伟丽，令人读之喜而颐解，愤而眦裂，哀而鼻酸，恍若与其人即席挥麈，嬉笑悼唁于数千百载之上者，无他，摹情弥真则动人弥易，传也亦弥远，而南北剧为甚”（〈选古今南北剧序〉）。
“凡语入紧要处，略着文采，自谓动人，不知减却多少悲欢，此是本色不足者，乃有此病，。。。。。。点铁成金者，越俗越雅，越淡薄越滋味，越不扭捏动人越自动人。务浓郁者，如脔杂牲而炙以蔗浆，非不甘旨，却头头不切口，。。。。。。（《题昆仑奴杂剧后》）
文长曾自创杂剧《四声猿》、《歌代啸》。《四声猿》之名概取之杜诗，“听猿实下三声泪”或古语，“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共四出，《狂鼓史渔阳三弄》、《玉禅师翠乡一梦》、《雌木兰替父从军》、《女状元辞凰得凤》，合称《四声猿》。其中尤以《狂鼓史渔阳三弄》卓荦独出，其借阴间弥正平复活击鼓骂曹（操）之故事，深刻的揭露了封建统制者扼杀、摧残人才的罪恶，对滥杀无辜的强烈愤慨，及人间。天上幻想不同制度的向往；以他人之口舌，浇自家之块垒，深沉的寄托了对惨遭奸相严嵩陷害致死的好友沈炼的无尽哀思及怀念。
《歌代啸》剧以幽默、轻快、滑稽、讽刺的笔法，淋漓尽致的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丑恶现象做了最好的诠释。五剧合看，真可谓晚明士俗生活的百景图。
“每值深秋岑寂，百虑填膺，试挟是编，睹其悲凉愤惋之词，想其坎[土禀] 无聊之况，骨竦神凄，泪浃巫峡。何待猿啼，诚有如天池生之命名者？若夫花月闲宵，琴樽自适，展度是编，爽气谑音，幽异之致，横翔轶出，令我心旷情怡，不禁起舞，则又如闻天池生中夜啸呼，群啸相应也”；明代戏曲大家汤显祖更是说道：“《四声猿》乃词坛飞将，辄为之演唱数通，安得生致文长，自拔其舌！”（《玉茗堂牡丹亭序》），由此可见文长戏剧的不朽地位。
文长之文如泉涌地，择眼自出。《奉赠师季先生序》想见爱师之真切；《陶宅战归序》想见抗倭战事之余烈；《沈氏号篇序》，使人神游会稽佳山水也；《海上生华氏序》绝类自传；《陆氏谱序》可谓思起其人而与之语，一以解颐，一以痛苦；《园居五记序》，可识文长之真性；《赠光禄少卿沈公传》、《与诸士友祭沈君文》、《叶泉州公传》，实为尚气节者作传，击叱权阉，怒视奸相之态宛若目前；“极有布置而了无布置痕迹者，东坡千古一人而已。“（《评朱子论东坡文》），可谓深中肯綮；《策》当为《孙子兵法》奇解，。。。。。。
然而文长之文，最最不可忽视的是他那些妙到巅毫的画论、书论、诗论，如：
“奇峰绝壁，大水悬流，怪石苍松，幽人羽客，大抵以墨汁淋漓，烟岚满纸，旷如无天，密如无地为上。而从媚萼，一干枯枝，墨则雨润，彩则露鲜，飞鸣栖息，动静如生，悦性弄情，工而入逸，斯为妙品。”（《与两画史》）
“自执笔至书功，手也，自书致至书丹法，心也，书原目也，书评口也，心为上，手次之，目口末也。余玩古人书旨，云有蛇斗，若舞剑器，若担夫争道而得者，初不甚解，及观雷大简云，听江声而笔法进，然后知向所云蛇斗等，非点画字形，乃是运笔，知此则孤蓬自振，惊沙坐飞，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可一以贯之而无疑矣，惟壁拆路，屋漏痕，拆钗股，印印泥。锥画沙，乃是点画形象，然非妙于手运，亦无从臻此。以此知书心手尽之矣。“（《玄抄类摘序》）。
“人有学为鸟言者，其音则鸟也，而性则人也。鸟有学为人言者，其音则人也，而性则鸟也。“（《叶子肃诗序》）。
“古之和诗，其多莫如苏文忠公在惠州时和渊明之作，今味其词，皆泛泛兮若鸥，悠悠兮若萍之适相遭，盖不求以胜人，而求以自适其趣而不知者误较其工拙，是犹两人本揖让，未有争也，而眩者曰：‘彼拳胜，此肘负’，不亦可笑乎？”（《郦绩溪和诗序》）。
文长楷草行各体兼备，尤以草书见长，余见之有草书长卷《青天歌》片段，《咏墨词》片段，及草书帖自书《春风》、《杨妃春睡图》古体诗两首，“疏可跑马，密不透风”，“风樯阵马，沉着痛快“，其书有时看似无章法，无布局，密厚累加，形字之间几无缝隙，可知平生激愤之心，人格之扭曲。桀骜不驯之态，跃然纸上，此种笔墨，别开天地一景，自有洞天。确实是有明一代的天才书法家。以此等气力驱使的文章，自是第一等襟抱喷薄而出的第一等率真文字。
袁宏道说的是何等精辟！“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麴蘖，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怖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坟。”
当明代前后七子大行其道，叫嚣“唐人以下，无复可观”，文长不入诸子拟古非复古之流派，不在唐人樊篱处讨生活。乃知千秋之下，另有奇种，回视七子诸辈何瞽何盲矣！通览文长诗作，确有汉魏古气，长吉鬼语；剑拔弩张，顾盼自雄。其五言苍茫、高古、浑放、真挚，七言明快、奔狂。
文长之画乃写意、传神绝顶高手，兼复题诗书法，三绝鼎立，有明一代，一人而已。因其率真，画中并非只有孤愤，闲适之作，亦有别趣。所以题画，多产绝妙好诗。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题墨葡萄图》）
“身世浑如拍海舟，关门累月不梳头。东篱蝴蝶闲往来，看写黄花过一秋。“（《题菊花图》）
“纸畔濡毫不敢浓，意前欲肖碧玲珑。两竿稍上无多叶，何自风波满太空。”（《题竹石图》）
其五言，如：
“可怜荒宇在，于焉恣游赏。古砌伏野草，唯余圣贤像。巨碣指高树，御墨浮天上。昔人不在斯，悠然引遐想。曙入鸟初散，道寒露独漾。，回涕高山岑，翻然策筇杖。“（《来晨憩广孝寺》）
“去年西向吴，今年北走燕。燕王黄金台，白日空苍烟。君夙怀古道，慨叹悲前贤。。。。。。。（《仲虚将入燕临卷漫赠》）
“中夜依水泽，羁愁不可控。远水淡冥壁，月与江波动。寂野闻籁微，单衾觉寒重。托踪蒲稗根，身共鸥鸟梦。”（《将至兰溪夜宿沙浦》）
“结客少年场，意气何扬扬。燕尾茨孤箭，柳叶梨花枪。为吊侯生墓，骑驴入大梁”（《侠客》）
《日暮进帆富春山》、《七里滩》、《哀四子诗》、《入燕》、《画易桑不得》、《感九诗》。。。。。。皆有可观。
七言，如：
“鱼鳞金甲屯牙帐，翻身却指潮头上。
秋风吹雪下江门，万里琼花卷层浪。
传道吴王渡越时，三千强弩射潮低。
今朝筵上看傅令，暂放胥涛擎水犀。
（《八月十五日映江楼观潮次黄户部》）
《春风》、《醉中赠张子先》、《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器》，皆是声色动人。
“ 咏墨词，应制而作
侯拜松滋，守芜楮郡，绛人品秩多般，龙剂犀胶，收来共伴灯烟，炼修依法，印证随人，才成老氏之玄。是何年，逃却杨家，归向儒边。红丝玉版毫霜畔，苦分分寸寸，着意磨研，呵来滴水，幻成紫雾蛟蟠。有时化作苍蝇大，便改装道士衣冠。向吾皇，万岁山呼，寿永同天。“
这是一首徐渭自撰词，所谓“应制”，本是应皇命恩宠自作的诗文，一生坎坷的文长是无缘享此殊荣的。前阕讲到墨的产地、制法，后阕以墨自喻；一个满怀报国之情的书生，“红丝玉版毫霜畔”刻苦攻读，以期“幻成紫雾蛟蟠”成就一番事业，不想落得个“有时化作苍蝇大，便改装道士衣冠”的辛酸下场，即使这样，还要“向吾皇，万岁山呼，寿永同天”，又是何等激愤！
文长不见容于当时，何其不幸！其不生于现代，又是何幸！时下假异端“拉大旗，作虎皮”者时而有之，道同者非谀则谄则捧者时而有之，道不同者学棒酷杀者时而有之；晋升职称所谓的学术著作时而有之；搔首弄姿、频频出写真集者时而有之；自曝丑闻传记者时而有之；其价值何啻于手纸！尔辈人格安在？！呜乎，徐文长公不朽！
本文参考书目：
《徐渭集》（四卷、中华书局 1999年2月）
《徐文长小品》（刘桢选注文化艺术出版社 1996年8月）
《袁中郎小品》（熊礼汇选注文化艺术出版社 1996年8月）
《书法鉴赏》（张范九倪文东著漓江出版社 1993年12月）
《中国的书法艺术与技巧》（蓝铁、郑朝著中国青年出版社 1994年4月）
《中国戏曲选》（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8年）
《徐渭画集》（江苏美术出版社 1998年1月）
《文徵明草书诗帖徐青藤草书诗帖》（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 200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