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小时候接受的环保教育里,“植树造林”是保护大自然的重要方式。植物吸入二氧化碳,吐纳氧气,那当气候危机出现时,是不是多种树就可以了?
“再生”创作者刘敏的这篇报道告诉我们,远远没有那么简单。过去大量种植单一树木的行为,造成的恰恰是生态灾难——树下几乎寸草不生,并不适宜动物栖居,而且这样的森林更容易患病,一旦发生火灾也会蔓延得更快……
因此,一种新的“森林修复”的模式被提了出来,这是一种利用本土植物恢复被破坏的植被,重建与原生环境能有机共生的森林的尝试。
今年,刘敏走访了香港嘉道理农场、云南香格里拉高山植物园和北京京西林场三地,她要探寻,森林修复是如何展开的?实践中遇到了哪些难题?目前的实践产生了哪些效果?
再生:我们如何重建一片“好森林”?撰文:刘敏
01
香港嘉道理农场——森林修复初探
马路上的卡车、货车不时飞速驶过,张金龙博士紧张地带我们迅速横穿过去,推开一扇铁门,这个苗圃没有牌子,从外表看不出是做什么的。
高高低低的绿色苗木长在小盆子里,摆满了整个院落,每一盆里都插着白色的标签,用英文、中文和拉丁文写着植物的名字,绝大多数名字我都没听说过。这些小苗外貌平平无奇,只有叶子,没有花,没有果。养护条件看起来也很随意——苗圃是完全露天的,2 月中的香港平均气温十几度,气候湿润,没有寒潮和台风的危险,唯一的保护是架子顶上黑色的网布,用来给小苗遮阴。
嘉道理农场暨植物园苗圃(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几小时前,在嘉道理农场暨植物园的园区里参观时,张金龙总是嘀咕一句:“一会儿我要带你们去看看苗圃。”“希望今天苗圃的负责人下午还在。”“你们一定要看看苗圃。”这座植物园 1956 年创立,在香港以动植物保育的高水平著称。跟很多国际知名机构一样,这里有许多珍稀的宝贝,整整一个温室的珍稀濒危兰花,被海关查获后送来保育的绿树蟒,和热心市民捡到的金刚鹦鹉。在 DNA 测序的实验室,我甚至从科学家手里接过了一包穿山甲的甲片,这个甲片足足跟我的手掌一般大,是香港海关缴获的走私品。嘉道理的科学家在实验室里鉴定出,这竟是一个从未发现过的,穿山甲的新种。我为这些温室里、实验室显微镜下的珍奇样本惊呼时,张金龙总是在旁边提醒:“抓紧时间,一会儿苗圃就关门了。”张金龙是嘉道理农场暨植物园植物保育部的高级生态学主任,身材壮实,是典型北方人的样貌。他是天津宝坻人,来香港十年,已经能熟练用粤语工作、上电台科普节目。他是个生态学家,除了管理植物标本馆,他的另一个工作是在香港做森林恢复样地的数据管理和分析——通俗地讲,就是研究种树的方法和评估森林的恢复状况——在香港各种植被被严重破坏的地方,重新栽种树苗,做森林恢复。开矿、修高速路、隧道打洞,这些工程项目都在破坏植被。再向前追溯,毁林开荒做农田,或者砍柴作薪火,这类行为也在毁坏原有的森林。当原始的植被被人工严重破坏,环境会发生明显的退化,如果只依靠森林自己的力量,一切恢复如初,要用上至少几百年的时间,甚至可能完全无法恢复。什么是好的森林?张博士告诉我,健康的森林是分层的,一般会有乔木层、亚乔木层、灌木层和草本层。健康的森林中,往往还有不少藤本植物。这些物种形成了完整的层次结构,才能让森林具备完善的生态系统功能。换句话说,如果只是在荒地上大批量种单一树种,事实上会形成另一种绿色荒漠——比如海南大片的桉树林、西双版纳的橡胶树林,以及北京郊区蔓延的景观植物火炬树,这些被人工大面积连片种下的林子,树木的年龄和高矮一致,长出密集单一的树冠层,树下往往寸草不生,没有灌木层和草本层,也不适宜动物和鸟类生活。更好的选择,是采用本土物种,又称原生树种,就是没有经过人为传播,天然就分布在该地域内的种类。嘉道理农场暨植物园苗圃里就是香港的本土物种。张金龙之所以推荐我们来参观,是因为院子里这些幼苗的培育,某种意义上,要比奇花异草更复杂:同事们从香港所剩不多的野生个体,采集种子,把它们批量培育,再回到那些被破坏的野外环境中,重新栽种下来,做生态恢复。这里的园丁应该是全世界最厉害的园丁之一,因为每个原生物种都要自己摸索养护经验,记录种子采集时间,测量种子出芽率,对各种没有成熟种植经验的植物做苗期管理,做移栽。02
香格里拉高山植物园——种子从哪里来?
香格里拉是个县级市,全市总人口不到 20 万。8 月的最后一周,天空下着冷雨,出租车司机指着老城,说,上周还全是游客,你看暑假一结束,城里就全空了。出租车开到纳帕海附近,这是一片季节性的高原湖泊,海拔 3266 米,秋雨里湖面看起来平静,和缓,有三五个游客冒着雨在湖边悠闲地骑马,前面牵着缰绳的都是本地村民,这是他们重要的收入来源。这个场景其实是有代价的,纳帕海的湖水来自四周高山的融雪,每年山上流下淤泥、沉砂,让湖泊容量逐年缩小,去年水面甚至淹没了青稞田,漫到了公路上。今年人工清淤,加固了周边的渗水裂隙,才维护住了今年夏天旅游旺季的平静。香格里拉,意思是“心中的日月”,这是云南省旅游业里所有人反复提到的美丽传说。每年有大量游客飞到香格里拉机场,乘车穿过高海拔的公路隧道,去看梅里雪山,看虎跳峡,住高端酒店,去乡下品尝松茸。然而就像纳帕海的清淤工程一样,眼前这些平静高原风光,背后都有大量的基建工程——机场、盘山公路、隧道,都意味着有高山植被被人为改变。更别说香格里拉除了旅游业,另一经济支柱是采矿,这里盛产铜矿,有 200 多处矿床、矿点。很多小型矿山采挖结束后,留下的废弃矿山如果不修复,整片地区寸草不生。我来这里,是参观又一个苗圃。香格里拉高山植物园建在纳帕海边的山上,植物园也有一个自己的苗圃,培育本土的原生植物,用来做生态修复。方震东是植物园的老园长,他今年 59 岁,云南大学生物系毕业,是云南迪庆维西人。整个植物园有 1005 亩,是 1999 年起他向多方找钱创办起来的,建植物园的山地属于本地社区,植物园一签 70 年,每年要交 30 万的地租,季节性临工也必须要用本地的老百姓。这样自力更生的园长,显然不是实验室里科学家的模样。方震东个子不高,聊天时手里的烟一根接着一根。他为我找来一个茶杯,先用手指头伸进去擦了一圈灰,又恍然大悟似的用开水烫了一遍。森林修复,是高山植物园最近十来年的新业务。“我们通常所指的生态恢复,是针对退化的林地、退化的灌丛、退化的草地这些来开展生态恢复。”方震东介绍,植物园的苗圃起初是为了给植物园自己做保育,近几年开始育苗,用来做商业性的生态恢复项目。这座苗圃有 18 亩,一半室外土地用来练苗,一半建了三排保温大棚和一个大温室。这里每年有 7 个月时间,最高温在 15 ℃ 以下,幼苗必须在室内过冬。苗圃里的黄花木,都是香格里拉本地采的种子。每年秋天,植物园会请小中甸、格桑一线的农民上山去采集野生黄花木的种子,按 300 元/公斤的价格回收。种子储存一冬,来年 3 月在小盆里种下,一盆放两三颗,出苗率有 70%。
香格里拉高山植物园员工在制作标本
也有很多本地植物,还没有试出规模化培育的方法,比如本地的高山杜鹃,是香格里拉 2018 年确定的“双市花”之一,杜鹃在温室里可以发芽,长出叶子,但每次再超过十几厘米就死了。也试过长苞冷杉和林芝冷杉,现在能人工萌发种子,同样在小苗到大苗的这个环节也在反复失败。连采种子,都不是 100% 牢靠的。2022 年,植物园派人出去采回冷杉的种子,一颗都没采出苗,因为种子没有成熟。什么叫“没结种子”?我非常惊讶。“是没有成熟。”方震东解释,采种要卡着时间。“你去早了,种子没有完全成熟。去晚了,又掉了,采不到了。”要抢最佳的时间去收集种子。方震东又点燃了一支烟:这个呢,也不是太复杂,我们试错的机会少,反正试上一次两次也就有经验了。高山植物园的修复工程都是商业性的,这也是植物园每年重要的经济收入。比如一座矿山废弃后,环保局和国土资源部门会要求矿业公司做修复。矿业公司对外招标,各个绿化公司来投标,高山植物园也会参与竞标。跟普通绿化公司的区别是,一旦竞标成功,如果是一个三四年的修复工程,植物园第一年要先去野外采集种子、育苗。第二年才开始带着新长的幼苗去种树。他们经常还要做一个混合的种籽配方,里面掺上本地的草本、藤本植物种籽。为了防止村民的牲畜啃食幼苗,有时也会在周边加种一些带刺的沙棘,野蔷薇。常规的绿化公司,大多采购大批量的成熟商业树种、草种,比如云杉、黑麦草、高羊茅。事实上这些皮实的物种,在高海拔也能成功存活,问题是,这样种植,新生的植被如果适应本地气候,可能情况就更糟糕了——它们后期会把原生植物的空间全抢占上,这就是外来物种入侵。在我看来,高山植物园提出的修复方案未免有些复杂了,在三四年的修复周期里需要反复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修复方案也需要根据实地情况量体裁衣,无法规模化。我问方震东,植物园这种修复方法,不会让每个项目的修复成本太高了吗?“我们不贵啊。”方震东说,账不是这样算的,大家可能觉得植物园的本土树苗单价高,但种下去后,这些树苗的管护成本低。这些树苗、草种长起来,会很快跟周边环境融为一体。而商业树种,营造的是一个外来的、异化的园林景观,跟野生环境格格不入。更大的收益,是保护本地的生物多样性。使用本地植物做修复,也是一种原地保育的手段,降低它们的灭绝风险。此外,一个由本地物种构成的森林,会形成更复杂、更稳定的生态系统,也能支持各种本土生物的生存。03
北京京西林场——让森林后退一步
早上 7 点,开车从北京鸟巢体育场出发,半小时后,西五环上早高峰的车流越来越密,被堵在中间缓缓移动时,高架桥远处已经出现连绵的群山。我驾车载着“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工作人员谭羚迪,和一位年轻的男博士生志愿者,一起前往北京门头沟区的京西林场。启程时我们买了两杯滚烫的咖啡,车子到达林场大门时,咖啡刚刚喝完,纸杯还是温热的。10 月这次上山,一共有两车人,大家开玩笑说今天的任务是“相机搜救”,来找已经失联两个月的、生死不明的一组红外相机——7 月底,北京遭遇了历史罕见特大暴雨,门头沟是降雨量最大的地区之一,两天之内的降雨量相当于平时一年。在城市居民手机的视频里,马路上突然出现洪水,是暴雨汇聚成昏黄色的径流,席卷着树木、电线杆和沿途的小汽车,汹涌一路奔流。门头沟多山,山上的村镇断水断电断网,一两个月后都没有完全恢复。“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在门头沟京西林场有一块实验项目地,按理说,团队应该每个月都去检查一下红外相机和森林的情况,但过去两个多月,山上的公路交通一直中断,大家都不知道红外相机是不是被洪水冲跑了。大规模单一种植的人工林,林下植被稀疏
7 月末洪水后,京西林场的公路被冲毁了,大家爬乱石上山
抓步甲的陷阱
阳光穿透树梢,投在大家正在做记录的本子上。我坐在一堆砍倒的木头上,感觉跟刚刚的野外攀岩生存大赛相比,眼前这个目的地,一切似乎有点过于平淡了。这个林窗已经开了三年时间,植物的生长速度并没有那么快,肉眼还看不出什么天翻地覆的区别。“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工作人员正在做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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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窗里被砍倒的落叶松
“正常来说,如果这是一片天然林,这里的自然状态应该是松栎混交林。但当初因为生产需要,直接把整片山头全种了松树,直接跳到了演替的最后一步。我们开林窗的工作,相当于让部分林子后退了一个阶段,重启自然演替,试图提高这片森林的多样性。”谭羚迪说,这棵不起眼的蒙古栎幼苗,在附近高郁闭度的松树林中,很难存活下来,这棵自然长出的小树苗就是林窗实验效果的一个希望。除此之外,几个林窗里还长出了花曲柳和小叶白蜡幼苗,这片林子里有一种叫地榆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开淡紫色的小花,在砍树之后也长得更好了。我们钻出林子,才发现林窗另一侧的防火道已经修通了,可以把车直接开上来,另一个小队停好了车正在等我们。车子背后是一大片漂亮的波斯菊,粉色紫色的大花在华北初秋的微风中慢慢摇摆。防火道旁边山坡上的波斯菊花海
“这又不知道是那个绿化公司随便种的。”大家对着花海,皱起了眉头。我们此前就在路上发现了零散的波斯菊,以为只是汽车轮胎带来的外来草种。现在可以确定是防火道修好后,施工公司试图恢复植被而种植的,这种大花虽然漂亮,但不是原生的本土物种,而是原产自墨西哥,它只靠撒种就能活,倒伏的茎秆也能繁殖出新植株。这类使用容易成活和扩散的外来物种进行修复的情况并不少见,在有些地方,这引发了大家对物种入侵的担忧。波斯菊花海,和做生态修复实验的林窗,在同一座山头上,距离不过短短 50 米。这也是眼下森林修复的一种现实。今天的工作结束了。2 小时后,我已经瘫倒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手机冒出来一条消息,是一位实习生女孩带了几支波斯菊回学校宿舍,地铁上被邻座的阿姨夸这束花“好美!”——不同的植物有各自的价值,只要它们出现在正确的地方。*本文来自单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和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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