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民 2007-09-05 10:47:52
后 记
春天还没有到的时候,去了周原,没能看见周原的美。而周原的春天是很美的——曹玮君一路都这么说。他很长时间在周原从事发掘,现在作了省考古所的领导,说起周原,总还带着感情。
但周原依然有风景。箭括岭前,原地平衍开阔,青青浅浅一片新绿。太阳光淡淡的,岐山一道长长的影子勾画出周原的边际。只是“瞻彼中林”,“依彼平林”,漆水、沮水、西雍,诗中的河山,已不复旧日容颜。虽不至于“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但今天的周原,毕竟不是周人的周原。《河山集》中说,那时候的周原,包括现在陕西省的凤翔、岐山、扶风、武功四个县的大部分,兼有宝鸡、眉县、乾县、永寿四个县的少部分。而今,周原历经河水侵蚀、切割,尽管名称依旧,所指的范围,却已经很小很小了。
路经一道深深的原沟,这是扶风与岐山的县界。过一个苹果园,不多远,便是岐山凤雏村的西周建筑遗址。遗址紧贴道边,已经回填,地面上新草离离,看去像一块撂荒的地。自文王时代、甚至更早,直到西周末年,这里曾是一片由庭、堂、室、塾及两厢与回廊组成的四合院式建筑群——根据建筑遗迹勾画出来的一幅复原图,足教人惊异。溥彼周原,曾经成熟了一个绵延数千年的文明,脚踩在这样一片沃土上,就不大有“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的旷达,也不大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悲慨,而是实实在在想寻找,寻找“天地之悠悠”的昨日之留,哪怕只是星星点点。
扶风召陈的建筑遗址比凤雏要大,保护得也好。遗址周边建了围墙,原址同样回填——回填是保护,否则,经冬历春,冰封水潦,很快就会荡然无存。原址的一部分地面做了复原。遗址的前面,塑了一个古公亶父的立像,膝前系芾,一手持龟甲,一手拄臿——臿,好像是汉代的样式。不很高的基座上,刻了《绵》中的几句:“周原月无月无,堇荼如怡。爰始爰谋,爰契我龟。曰止曰时,筑室于兹。”古公亶父未必“筑室于兹”,但他是在周原开拓基业的领袖人物,站在这儿,是一个很好的象征。
一路经过出土害夫筤的齐家陂塘,看见好大的一塘水。曹玮君指点着远远近近的各个方向——美阳、刘家、云塘、京当,等等,都是出土重要铜器的地方。不论周原怎样变化,这沉埋地底的铜器,总还是依稀当年。扶风白家村的一处青铜器窖藏,出土微史家族的铜器一百零三件,有铭文的,就有七十四件。著名的史墙盘,便是其中之一。盘有长铭二百八十四字,由颂扬历代周王而说到辅佐诸臣,再说到君臣和谐才可以得“天”佑助,最后归结到史墙各代祖先如何臣事先王。颂扬之辞未免夸饰,但历数文武成康昭各王业绩,与《诗》《书》等先秦文献相合,可以互证、互补,它的重要,自不待言。
这一回,脸对脸,看见了真的史墙盘。器身里里外外乌黑油亮,盘沿以下一圈长尾鸟纹规整秀丽,铭文字字清晰。它真真切切就在面前,教人一时间无由驰想。而这人与物的相遇,虽近在咫尺,却又分明横亘着邈远的时间和空间。只觉得它竟接通了古与今的幽隔,虽然仍是幽隔,但岁月中失落掉的——应该说,是气象罢;史实,尚在其次——究竟有了寻找、追问的一点凭藉。也许因为这相遇是在周原,是在周人的周原,所以这感觉,和在大都市博物馆隔着玻璃展柜的“参观”,大不一样。
同时看到的,还有折斝、师同鼎,又有黄堆出土的一件阳燧。阳燧是祭把的时候用来取火的铜镜,这一件,只有手掌大的一点儿,上面绿锈斑斑。曹玮君说,因为锈得太厉害,没法取火,但做了一件复制品作取火试验,中心聚焦的地方只是黄豆大的一个亮点,聚光好极了。
还有几块铜饼,每块差不多一斤重。曹玮君说,这是制作青铜器的原料,在产地制成这种样子,然后运了来,加工制作成铜器。那么,诗中说到的“南金”,也会是这样运来的吧。
又有一件四璜组玉佩,玉质细润,合了玉珠、玛瑙珠、各样玉饰,共六百件穿成长长的一串。它“消失”了多少代、多少世,偶然重返人间,竟然还是活生生的——可以讲述“佩玉将将”的故事,也可以令人想象出“巧笑之瑳,佩玉之傩”的一点风致——因为它早把生命的因子灌注在诗里,而诗是不曾消失的。
归途,过渭河大桥。渭水河床不很宽,只中心有一线浅浅的水。
渭水和渭水的支流,是诗中最常提到的水。“居岐之阳,在渭之将”,“淠彼泾舟,烝徒楫之”,“猗与漆沮,潜有多鱼”,泾、渭、漆、沮丰沛的水量,曾为周原带来一片温润、茂盛的绿。《河山集》中说,两周时期的渭水,河床大约很浅,于是会有两种景象:其一,若非河流流经峡谷之中或高峰之下,则在常水位时,河面必然相当辽阔,水势也必浩森;其二,河床既浅,侵蚀的基准面便相对抬高,河流两侧的侵蚀因此不至于十分严重,原面因此能够保持完整,因此而有面积很大的周原、太原。
河山不总是依旧。比起来,文字的生命反倒最长久——河山孕育出来的诗,不是成为一个永远的存在?
生命和它一样永久的金石,可以作证。
很早就对文物有兴趣,但很长时间仅仅是兴趣而已。后来,承畅安先生之介,得与遇安先生识,于是可以常常请教考古学方面的问题。先生五十年代初与沈从文先生有过一段交往,有时会讲起这一段交往中的故事。沈先生很早便采用了“两重证据法”来作文献与文物的考证,《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就是一个重要的成果。沈先生还有一篇题作《“分瓜瓟斝”和“点犀乔”》的妙文,专讲《红楼梦》“贾宝玉品茶栊翠庵”一节中的两件古器,却因此揭出文字的机锋与文物的双重奥义,由物的虚虚实实,而见出人的真真假假。读罢令人击节。也就在这篇文章中,沈先生希望有人结合文献和文物对古代名著进行研究,乃至直接提出了撰写《诗经名物新证》的课题。遇安先生说,作文献考证和文物研究,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才是达到了一个高的境界,这样的学问,才不是死学问。沈先生提出来的“新证”系列,的确是一个新的角度,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人去做。
这“新的角度”,令人心动。从那以后,便有了“诗经名物新证”的酝酿与写作,而遇安先生也因此付出了大量的心血,直到付梓之前为它安排版式和赐序。
这是书稿得以完成的主要动力。而经常的谈话也总是愉快的,许多想法,便是在这样的谈话中完成。
书稿涉及不止一个方面,为了尽量求得准确,而拜请了几方面的专家审阅。陈公柔、吴小如、黄永年、谷林、陈乐民、徐苹方、傅熹年、李学勤、王世民、陈美东诸位先生,都曾审阅了书稿中的若干篇章,并且提出了切实而中肯的意见。
需要查阅的资料很多,却不是能够容易找见,于是四处拜求师友。杨成凯、齐东方、李零、曹玮、沈昌文、俞晓群、王之江、陆灏、陈星灿、钟晓青、辛德勇、姚敏苏、蒋恒、孙歌、刘跃进诸君,都曾给予热情的帮助。
文学所提供了一方可以静心读书、写作的乐土。文学所、语言所、历史所资料室的师友,始终给予方便——包括一再原谅我的“违章”,而这样的方便,是完成这部书稿的基本条件。
写出第一篇《秦风•小戎》之后,便开始在《中国文化》连载——刘梦溪先生始终的支持和鼓励,是完成书稿的动力之一。
李航同志帮助编制了附在书末的两种索引——在精疲力竭的最后阶段,这样的帮助,真是太需要了。
最后,是杨璐君的热诚支持,书稿才能够以书的面貌问世。
总之,友情是温暖的,深厚的。而我更有一个始终可以获得温暖与支持的家。我觉得,我是幸运的。
但仍然不免伤感:三年苦作,一“经”未穷,竟已皓首,没有看见“灯火阑珊处”,却已经“为伊消得人憔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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