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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火：红颗荔枝生蜀国一代荔枝考

花匠小妙招
2025-05-22 22:16

红颗珍珠生蜀国

——代荔枝小考

原文载《四川日报》2023.3.10此为未删节版（《四川日报》文是作者自行删节后寄出的）

宋人苏东坡贬谪惠州（今广东惠州市辖区）时有颂咏荔枝的名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惠州一绝 •食荔枝》，可见岭南的荔枝给予了苏轼许多慰藉。在早的唐，荔枝则是最高级别的贡品“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杜牧《过华清宫三首·其一》。可见荔枝在唐的北方算得上是珍品。

荔枝，于中土何时而有？“荔”，不见先秦的《诗经》和《尔雅》（包括不见《尔雅注疏》）。“荔”见后汉的《说文解字》“草部”。《说文》释“荔”为草，“似蒲而小，根可作㕞（刷）”，清人王念孙释“荔”为马薤。马薤今称马蔺。无论汉人还是清人，“荔”，是草本而非木本。“荔”虽不见先秦的典籍，但“荔”字却是先秦就有的。1975年在湖北省云梦县睡虎地秦墓中出土的大量竹简（“睡虎地秦简”）里，就有“荔”一字，“睡虎地秦简”作“”（见《甲金篆隶大字典》，四川辞书出版社，2008）。《说文》的“荔”，它与后来的“荔枝”并不是同一物种。“荔”与“枝”合伙后（或者荔枝的前任“离支”），“荔枝”才是苏东坡、杜牧所咏的珍贵水果。

“荔”与“枝”又是什么时候合伙的呢？

作为第一部大型类书、成书于公元七世纪初的《艺文类聚》（共一百卷）在植物方面共有卷八十一、八十二、八十五、八十六、八十七、八十八、八十九。其中卷八十七“果下部”里有“荔支”条。《艺文类聚》引广志“荔支树高五六丈。大如桂树。绿叶蓬蓬。冬夏荣茂。青华朱实。大如鸡子。核黄黑。似熟莲子。实白如昉。甘而多汁。似安石榴。有甜醋者。至日将中。翕然俱赤。则可食也。一树下子百斛”；引诗梁刘霁《咏荔支》；引赋后汉王逸《荔支赋》；引启齐孔稚珪《谢生荔支》。作为一部百科式的类书，引证简明大约不会求全责备。但汉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和西晋左思《蜀都赋》两证未列，毕竟是一憾事。《上林赋》有“卢橘夏熟，黄甘橙楱，枇杷橪柿，亭奈厚朴，梬枣杨梅，樱桃蒲陶，隐夫薁棣，荅遝离支，罗乎后宫，列乎北园”句，《文选•李善注》引张揖言离支“出蜀”，引晋灼“离支大如鸡子，......味甘多酢少”。《蜀都赋》有“邛竹缘岭，菌桂临崖。旁挺龙目，侧生荔枝。布绿叶之萋萋，结朱实之离离”句，《文选•李善注》引《南裔志》“龙眼荔枝，生朱堤南广县、犍为僰道县、随江东至巴郡江州县。往往有荔枝树、高五六丈，常以夏生，其变赤可食。”无论汉晋两大赋家所写，还是唐李善所注所引。都表明：一、荔枝生于蜀地江河（即今金沙江到重庆的峡江）河谷，二、荔枝是一种夏生木本水果，三、“荔枝”一词已有“离支”到“荔支”再到“荔枝”的汉语词汇定型。

从汉至唐，从原创到注家，蜀地生长的荔枝已经在文学殿堂里登堂入室。那么，荔枝是蜀地原生的吗？

先来看现存最早、最完整的一部地方志《华阳国志》。约成书于四世纪中期的《华阳国志》为晋代常璩（？291 — ？361，今四川崇州生人）所撰。全书分为巴志，汉中志，蜀志，南中志，此志地辖包括今四川西昌以东重庆三峡以西、今陕西汉中以南云南昭通以北广大区域。在此区域里，《华阳国志•蜀志》记“僰道县在南安东四百里，距郡百里，高后六年城之。治马湖江会，水通越巂。本有僰人，故《秦纪》言僰童之富，汉民多，渐斥徙之。有荔芰、薑、蒟。” 僰道县即今四川宜宾。《蜀志》又记“江阳郡，......东接巴郡，南接牂柯，西接犍为，北接广汉。有荔芰、巴菽、桃枝、蒟、给客橙。” 江阳郡即今泸州市。方志所记，与汉晋诗人赋家所录所绘，诗史互证，完全契合。此表明，荔枝原产蜀地南部的长江流域（宋•闽人蔡襄所著《荔枝谱》认为“福建为荔枝之乡”），几乎是无可置疑的。

历史和地理完全是这样的吗？

宋四大类书（《太平广记》、《太平御览》、《文苑英华》、《册府元龟》）之一的《太平御览》“果八•荔枝”条共有十五条。其中说到荔枝来源的有五条：一、单于来朝，赐橙、橘、龙眼、荔枝（《东观汉记》）；二、汝南唐羌为临武县长，接交州，旧献荔枝，羌上书谏，乃止（《后汉书》）；三、魏文帝诏群臣曰：南方有龙眼、荔枝，宁比西国蒲陶、石蜜乎？今以荔枝赐剿泗，啖之，则知其味薄矣；四、苍梧多荔枝，生山中，人家亦种之（《吴录》）；五、南越王尉他，献高祖鲛鱼、荔枝，高祖报以蒲桃、锦四匹（《西京杂记》）。除第一长条外，其他四条，都表明荔枝产于南方（苍梧即今广西梧州辖地）或南方更南（南越今广东岭南、交州即今越南北部）。这大约符合后来对荔枝原产地之一的认识。不过，约成书于公元二世纪的记录东汉光武帝至灵帝（25-189）历史的《东观汉记》，却有一条荔枝来自西北方向匈奴的记录。这便有些蹊跷了。

对此，放下，俟考，让我们来到印行于南宋末或元初的一部书《全芳备祖》。为什么要谈及此书，因为此书的“荔枝条”是迄今为止有关荔枝内容最丰澹的。《全芳备祖》，成书于十三世纪前期。关于《全芳备祖》，已故的当代杰出的科技史家吴德铎说，《全芳备祖》是“世界最早的植物学辞典”。也就是说，在大航海时代（十五世纪）和与大航海时代的伴生的稍后的“植物猎人”之前，世界上还没有发现过这样一部集花、果、卉、木的植物百科全书。由于《全芳备祖》晚《艺文类聚》近七百年，又由于《全芳备祖》只集植物的专门的植物类书，《全芳备祖》对之前类书关于植物记录的超越是显然的。既可以厘清“荔枝”的来龙去脉，又能读到历代咏颂荔枝的众多诗文。

荔枝（附龙眼）条见《全芳备祖•后集•卷一•果部》。《全芳备祖》每写一物，分“事实祖（包括“碎录”、“纪要”、“杂著”三个子目）”、“赋咏祖”（包括“五言散句”、“七言散句”、“五言绝句”、“七言绝句”等十个子目）两大目。“碎录”主述所写之物基本面相，“纪要”主述所写之物历史，“杂著”引证历史以来对所写之物留下的散文。“荔枝”条的“碎录”中，《全芳备祖》引历史和两宋朝文献，描述荔枝：一、树生果大，二、一树结果百斛，三、荔枝性热，四、拌以它料可制作荔枝干果或果酱（如今天“蜜饯”之类）。在“杂著”里，《全芳备祖》列出“荔支”从汉武到东汉、从东汉到魏，再到盛唐（如开元贵妃嗜荔支）、中唐（如白居易序《荔枝图》）和宋国朝（如苏东坡）的关于荔枝的文献。此“杂著”里，特别列出蔡襄的《荔枝谱》（随说一句，蔡襄还专门写过茶叶、茶器和茶艺的专著《茶录》）中所列当时最有名的三十二个荔枝品种（可见在宋，荔枝不仅“繁花似锦”而且也是平常物）。“赋咏祖”共收“五言散句”九条、“七言散句”二十二条、“五言古诗”二条、“五言律诗”二条、“五方八句”一条、“七言古诗”五条、“七言古诗散联”二条、“七言绝句”十七条、“七言八句”九条、“七言律散联”四条，又词牌曲调十三条。就韵文一类，且多为国朝两宋朝诗人所作。其颂咏荔枝的诗、词、曲，于此录入，可谓蔚为大观，或几近叹为观止。“纪要”里称“荔支”是从汉武破南粤开始的（显然，此见出于《后汉书》）。除了《东观汉记》记有荔枝从匈奴单于献荔枝一条语焉难详之外，荔枝是从“汉武破南粤”开始的这一说法，则颠覆了前汉司马相如和西晋左思说荔枝产于蜀的说法，也颠覆了方志《华阳国志》的说法。而刚好《全芳备祖》没有收录《华阳国志》关于蜀地沿江河谷生长荔枝的记录（此算得上是《全芳备祖》荔枝条的一个遗漏）。从最早的《上林赋》、《蜀都赋》到宋时蔡襄的《荔枝谱》，荔枝的产地都是明确的。《全芳备祖》“荔枝”条的“杂著”第一句话也是“荔枝生巴蜀间”。

再从汉语词的发展史上看，从“离支”到“荔支”再到“荔枝”的确认，从汉至晋在蜀已经完成。蔡襄即便是闽人，《荔枝谱》开门见山地也讲“荔枝之于天下，唯闽粤、南粤、巴蜀有之”。《荔枝谱》说荔枝作为唐时的贡品“洛阳取于岭南，长安来于巴蜀”。

对荔枝的礼赞，大唐一朝多有人赞，其中最著名的恐怕是杜甫和白居易吧。杜在川西、川东几近十年，白在川东近两年。杜甫于唐广德二年（765）六月末、七月初从成都买舟自锦江南下，经眉州、嘉州，来到了戎州。因戎州官员杨刺史在东楼宴请路过的诗人，杜甫写下了五律《宴戎州杨使君东楼》，其中一联是“重碧拈春酒，轻红擘荔枝”。随后，杜甫沿大江东去夔州时又写下“忆过泸戎摘荔枝，青峰隐映石逶迤。京中旧见无颜色，红颗酸甜只自知”。白居易于元和十四年（819）春天由江州（今江西九江）迁忠州（今重庆忠县）刺史。在忠州期间，白居易不仅考证了“荔枝生巴峡间”外，还留下若干关于荔枝的诗，如《题郡中荔枝诗十八韵，兼寄万州杨八使君》、《重寄荔枝与杨使君，时闻杨使君欲种植故有落句之戏》等，这些咏荔枝的诗让蜀地川江沿河的荔枝美名远播，其中七绝《种荔枝》写道：“红颗珍珠诚可爱，白须太守亦何痴。十年结子知谁在，自向庭中种荔枝”。可以说“红颗珍珠诚可爱”成了荔枝永久的标识和广告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