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麝月与荼蘼

作者:黎荔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中写大观园群芳夜宴掣花签,麝月抽到的那支,上面正是一枝荼蘼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又有一句旧诗:“开到荼蘼花事了”,后注“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

此处的韶华指春光,“韶华胜极”意味着春之将逝。荼蘼是春季最后盛放的花,当它开放的时候就意味着春天的结束。由于荼靡花是春天最后的花了,所以说“开到荼靡花事了”。这一句诗源自南宋诗人王淇的《春暮游小园》,全诗内容如下:

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

开到荼縻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梅花零落,如少女卸妆,海棠花开,就像少女刚刚涂抹了新红一般艳丽。等到荼蘼花开,春天的花儿都开完了,但见丝丝缕缕的天棘出于莓墙之外。诗人用荼蘼开落、天棘出墙,来表现从暮春到初夏的更替,表示时序的推移。荼蘼,这春末夏初开放的花,总是象征着花季的结束和美好事物的消逝,与爱情、青春和人生的短暂相联系。宝玉为何见了此签皱眉?因为荼蘼开于暮春花残之际,所谓“韶华胜极”,表面是好话,但话里有话,“胜极”,也就是到了头的意思,所谓物极必反。宝玉感到此句象征着“三春过后诸芳尽”的不祥,隐隐有所领悟,这才“皱眉藏签”。

然而,该来的总要来,该去的总要去。麝月在第六十三回抽到了最不吉利的荼蘼花签,至此《红楼梦》风格急转直下,大观园也迎来了致命转折。随着贾母查赌,王夫人抄检大观园,薛宝钗搬走,迎春出嫁……最终一败涂地。麝月成了大观园群芳的“关门人”。这就是麝月的最大意义。盛宴必散,荼靡事了。贾府只不过是片刻的繁华,随之而来的是花谢花飞,红断香销,家破人亡,万艳同悲。当大观园的繁华如流水般逝去,曾经的笑语嫣然化作残垣断壁间的叹息,这支荼蘼花签,早已预示了一切。它不仅是一个家族兴衰的写照,更像是在诉说着世间万物盛极而衰的永恒规律。荼蘼花开,就像繁华落尽的最后一抹绚丽,美得惊心动魄,却也让人徒生惆怅。

红楼梦的重要批者脂砚斋,曾透露八十回后有一个回目是“花袭人有始有终”,结合脂批说的“盖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可知,袭人自始至终对宝玉都是恪尽职守,尽了本分的。除了袭人之外,还有一个丫鬟,对宝玉也做到了不离不弃,陪伴他到最后,这个人就是麝月。麝月在宝玉心中“公然又是一个袭人”,可见麝为袭影,而袭又为钗影,三人与宝玉的关系皆非同一般。宝钗是宝玉的正妻,袭人是宝玉的准妾,那麝月呢?她最初只是宝玉的绯闻女友,后来却真嫁与宝玉为妾。麝月正是像春暮的荼蘼花一样,是宝玉的“那些花儿”中最后伴在他身边的。

二十回里,宝玉为麝月篦头一回,脂砚斋留下一段关于麝月的批语:袭人出嫁前有“好歹留着麝月”一说,贾宝玉也听从袭人之意,留麝月到最后,直到他抛妻而去麝月都一直在贾宝玉身边。二十一回中还有一段脂批: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此宝玉一生偏僻处。这两段脂批,明确了一件事,宝玉宝钗婚后,留在他们身边服侍的旧日的丫鬟,只有麝月一人。麝月留下,除了袭人的交代,她自己对宝玉本也就是忠心的。其实在宝玉为其篦头一回,曹公已经埋下伏笔了。可见六十三回宝玉生日,众人抽花签,麝月的花签是荼靡花,荼靡花是春季最后盛放的花,等到荼靡花一开,也就意味着百花凋零,春天结束。这其实正暗示了贾府败落,诸芳流散后,只有麝月陪伴在宝玉身边的结局。

离别是宇宙最古老的法则,爱到荼蘼,意蕴生命中最灿烂、最繁华或最刻骨铭心的爱即将失去。麝月也是“万艳同悲”中的一艳啊!宝玉最终还是出家离她而去,她与宝玉的情缘犹如镜花水月般虚幻而短暂。为什么这样讲?因为麝月即香月,月本无香,因花而香,花落香散,月明依旧,且麝月与镜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宝玉所作的《夏夜即事》和《芙蓉女儿诔》中分别有“窗明麝月开宫镜”和“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等句。若用古诗来形容麝月在宝玉出家后守寡终老的生活,那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的几句诗可谓十分贴切:“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孤寂终老的麝月,应该早早就两鬓落满霜雪,就如月光下开得格外惨白的荼蘼。

麝月之所以与荼蘼有关,首先在于麝月见证了贾府“诸芳尽”的过程,其次麝月在“诸芳尽”后留在了宝玉身边,最后麝月虽是怡红院中笑到最后的丫鬟,可春宵苦短,欢乐转瞬即逝。荼蘼的残酷在于其盛放即凋零的美学悖论。曹雪芹让麝月抽到荼蘼花签时,大观园正浸在薄暮的胭脂色里。少女们簪着芍药的残春宴上,唯有这签子浸透了宿命——开到荼蘼的岂止是花事?黛玉葬花时,葬的何尝不是这种注定消逝的美。这支花签最绝妙处,恰在于抽签者并非主角却见证终局——正如太虚幻境中唯有痴梦仙姑看清了全部册页,荼蘼花的旁观者视角,反而成就了最清醒的预言。

当深夜大观园的酒令行到第三巡时,月光正漫过怡红院的茜纱窗。麝月伸手掣出的那支象牙花签,在烛火下泛着青白的光泽,像极了荼蘼花瓣将谢未谢时凝着的霜色。曹雪芹在此处埋下的伏笔,比潇湘馆竹影里的斑泪更幽微,比蘅芜苑冷香里的金锁更沉重——这支“韶华胜极”的花签,原是大观园最锋利的断春刀。当众人皆赞袭人抽得桃花签的喜庆,却无人细想为何独独荼蘼签要配“韶华胜极”四字——这分明是曹公对“极盛必衰”的春秋笔法。宝玉藏起花签的刹那,指尖的颤抖泄露了天机。他分明记得《群芳谱》里“开到荼蘼花事了”的判词,却偏要强笑着说“咱们且喝酒”。这个总把胭脂膏子偷吃干净的贵公子,此刻竟像被烫着似的急急把花签掖进袖中。这拙劣的遮掩,恰似太虚幻境里警幻仙子欲说还休的叹息,将“千红一窟”的谶语化作荼蘼架下的暗影。

当宝玉披着大红猩猩毡走向白茫茫雪地时,身后荼蘼谢尽的空枝上,还悬着那年酒令夜藏起的象牙花签。这支签子终究没能留住大观园的春天,却让《红楼梦》的悲剧美学在“开到荼蘼”的意象中臻至化境——原来最美的毁灭,早在群芳夜宴时就写好了祭文。但也许我们不必把《红楼梦》的终局看作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因为那支花签的真正出处,是“开到酴醾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其实春日的终章不是凋零,而是将满架落花胜雪,酿成盛夏的颗颗红珠。这大概就是草木最深的禅机:世间好物原不必固守,谢幕时的转身,亦可自成风流。

荼蘼花,一枝独秀,开在春末夏初,是春天的最后一位舞者,也是时光的叹息者。它以孤寂而清冷的姿态,将春的余韵推向极致,成为古代文人情感的寄托,也是文化与艺术中的重要意象。这一朵《诗经》里攀援的野蔷薇,在魏晋时已染上了三分佛意,至唐末方得“荼蘼”雅名。这花到底是得了哪位谪仙人的点化,才能在青史中结出这般多情的因果——它的白蕊总在春暮时分如雪飘坠,惹得无数诗人俯身拾取这最后一抹春色。千百年间,无数文人墨客为它驻足,为它赋诗,它早已不再只是一朵花,而是承载着无数情感与故事的文化符号。“开到荼蘼花事了”的意象,不仅限于自然,更延伸至人生、爱情与命运的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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