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分享 > 解放日报｜仲富兰：江南春俗传千年，有记忆有故事

解放日报｜仲富兰：江南春俗传千年，有记忆有故事

花匠小妙招
2025-06-25 08:29

　　美好的春天是一年生计的开始。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的先人在春天祭祖祭神，生活劳作，形成了江南春天五彩斑斓的习俗。这些习俗，反映了人们在春天的活动，期盼在新的一年里，人丁兴旺，五谷丰登。江南四月天，人间好时节。让我们从江南的春天习俗中撷取一些民俗镜头，来看一看江南的春天所展现出来的生活情状与景致。

仲富兰

“春来茶馆”亦新亦旧

　　江南各地都产好茶，不止一次地听有经验的茶农和老资格的茶客告诉我，只有品过一杯新茶，才算春的开始。一年四季都喝茶，只不过春茶更加芳香可口，沁人心脾。《沙家浜》里有“春来茶馆”，那是文学的虚构，不过在江南叫“春来茶馆”的也许有千百个。新茶未必逊于醇酒，喝口新茶的感觉让我想起了上海旧时的茶馆店。
　　孩提时代，我牵着父亲的衣角，到徐家汇徐镇老街上的茶馆店去喝茶。那个时候，每天天不亮，茶馆里已经是高朋满座，大呼小叫，人声鼎沸了。做小生意的、做古玩收藏的、贩货的、开店的，各色人等应有尽有，真可谓市民百姓、三教九流聚集，谈生意，交流信息，闲扯一通，然后尽兴而归。难怪相传上海著名报人赵超构先生每天去报馆签大样之前，常常喜欢去孵茶馆店。因为那里有最底层的市民，或许还可以听到有价值的谈资和新闻素材。那时，上海的茶馆店特别多，许多茶馆还与书场连在一起，喝茶的人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一边听书。这样一来，说书的可就很不容易，唱评弹说书如果没有吸引人的本事，日子就很难混下去了。
　　老茶馆最可贵之处在于它的市井气息。茶馆里除了喝茶聊天，还有点心吃，既可以自带，也可以让茶房去买。卖瓜果香烟的小贩在茶馆里来回穿梭，随时随地挎着篮、顶着盘招徕生意，当然也会间杂一些乞丐和拣香烟屁股的小瘪三，时常在人群中挤来挤去……
　　茶馆毕竟是民俗文化的载体。江南各地的老茶馆与现在的茶馆，虽有血缘的联系，但毕竟是两回事了。大概改革开放之前各地还保存着的老式茶馆店，如今早已淡出人们的视线，逐渐让位于新兴的自助餐式的茶馆、茶餐厅一类场所了。现在上海已经很难找到纯粹的茶馆了。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老旧的茶馆就一定好吗？时代毕竟不同了，不能拿老眼光来看茶馆，文化氛围永远是人创造出来的。如今，到江南各地去转转，那“新中式”的茶馆比比皆是，而且共同的特点是转身成为“新中式”的休闲场所，一排清亮的茶座，透着明清古典的气质，倚靠在清亮的落地大窗旁，穿过长廊，进得一片空谷流溪之境，真可谓“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古典家具、造型墙、挂画、中式框格、博古架相映成趣，营造意境。古色古香的红木桌椅、散发山野香气的藤竹茶几，琴棋书画的雅趣，清瓶紫砂的点缀，或素朴，或富丽，或飘逸，或沉静，都充满了文化积淀的深情厚趣。京剧、评弹的清唱，江南丝竹的清韵，在碧液清泉中增添了刚劲和温柔。
　　我欢迎这种改变。

今年大年初一，在周庄“打春牛”仪式现场，游人摸“春牛”沾喜气。

“水乡糕团”中有故事

　　1961年，上海考古学者第一次发掘崧泽遗址时，发现了马家浜文化时期的炭化稻谷，并且经浙江农业大学游修龄教授鉴定为人工培植。这六千年前的一把稻谷的出土，被称为“上海第一稻”，也是上海出土的最早的人工栽培水稻。这是从考古学的视角来证实江南稻米，要是换一个视角，从民俗学角度来考察，江南每年春秋两季都要“做社”，就是祭祀主持一方人畜平安的土地神，各地的春社仪式上酬神演戏，唱社书、演社戏，祈求风调雨顺、粮食丰收，春社仪式的供桌上一般都离不开一碗盛得满尖尖的“佛饭”，这个细节，其实是向世人传递着一种江南稻米情结的原始信息。
　　各种各样的“水乡糕团”，其实就是江南人稻米情结的一种衍生物，也是江南人细品农业时代悠长岁月的点心。春天的节日，江南各地是用糕团来标志和记载，“水乡糕团”正是对江南人的馈赠，恰如流传在平湖的《十二月节令》所记录的：“正月里，闹元宵；二月二，撑腰糕；三月里，眼亮糕；四月四，神仙糕；五月五，小脚粽子箬叶包；六月六，大红西瓜颜色俏；七月七，巧果两头翘；八月八，月饼小纸包；九月九，重阳糕；十月十，新米圆团新米糕；十一月，白糖圆子桂花浇；十二月，糖蕈糖元宝，吃仔就滚倒。”此外，从农家都喜欢用新糯米酿制米酒，平湖农家酿酒称“做酒”，苏州人还会用特产酒酿为料，制作酒酿丸子、酒酿饼等，成为春分节气最好的时令美食。这都是稻作文化的遗留与印记。
　　每年农历二月初二前后，江南家家户户以隔年的年糕油煎食之，以求腰板硬朗，耐得劳作，故称“撑腰糕”。时人诗云：“二月二日春正饶，撑腰相劝啖花糕。支持柴米凭身健，莫惜终年筋骨劳”，“片切年糕作短条，碧油煎出嫩黄娇。年年撑得风难摆，怪道吴娘少细腰”。苏州的老字号的糕团店出售的撑腰糕则是江南地区一种典型糕点，只有春天才会有，即用糯米粉制作成椭圆形，中间稍凹，如同人腰状的塌饼，再撒上一层桂花，好看又好吃。至于清明节标志食品的青团，则是整个苏浙沪地区清明节令食品，草长莺飞的时节，人们割来一丛丛野生在河岸、沟渠、田埂边的草，洗净浸泡一段时间后，捞出捣烂，拧出青汁，用晾干的水磨纯糯粉拌匀、糅合，点浆配方，馅以果糖，揉成糕团上笼蒸熟。刚出笼的青团绿如碧玉，油亮似翡翠，清香扑鼻，吃起来甜而不腻。
　　稻米情结是江南水乡文化的源头，我看，水乡糕团值得今人去发掘、传承与弘扬，因为揉搓水乡糕团成形的，不仅有乡民的喜悦，还有信仰、风俗、时令、人文和地域的记忆与故事。

“看蚕花”的隐喻流变

　　“清明到，蚕花闹”。江南一带，是桑蚕丝绸业的起源地之一。1934年的一个夏天，钱山漾东岸南的潞村古村落出土的绢片、丝带、丝线，属于良渚文化的遗存，是世界上迄今发现的最早的丝织品，因而钱山漾遗址是名副其实的“世界丝绸之源”。在湖州对岸，同样濒临太湖的吴江松陵镇，镇南有座太平桥，桥侧有这么一副桥联：“千家城廓蚕桑地，万顷烟波鱼米香”，可谓江南鱼米之乡、丝绸之府的生动写照。蚕桑成为农村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蚕桑之利，厚于稼穑，公私赖焉”。蚕桑也是江南水乡民众的主要生活来源。
　　正因为桑蚕业对于江南民生之重要，千百年来，蚕神对于人们民俗生活的影响力很大。人们对蚕奉若神明，在苏州震泽，至今还完好地保留着先蚕祠，又名蚕花殿或蚕王殿，后来成为祭祀蚕丝行业祖师的公祠。顺便说一句，如今江南各地的类似祠庙几乎消失殆尽，盛泽古镇的先蚕祠，硕果仅存，也是很难得的。辛苦一年的蚕农取得蚕茧的丰收，会请来戏班唱戏，高高兴兴地酬谢蚕花娘娘，称之为“谢蚕花”，所演剧目都是蚕农喜爱看的。有的人家把演出用的纸幕拿回去，待下一个蚕季来临时，裱糊在蚕匾上，人称这种纸叫“蚕花纸”。蚕农宁愿相信，这是再获丰收的吉兆。

　　更有意思的是，蚕农将养蚕与娶媳妇联系在一起。因为在蚕桑之地，女子是主要劳动力，不仅插秧是好手，养蚕也是主力，所以一般蚕农家，都是依凭家中女劳力的情况来确定养蚕的数量。娶亲，迎来新媳妇，增加了人手，必定大量育蚕，扩大养蚕的规模。许多人家借结婚的喜气，祈求来年蚕茧的丰收，俗称“看花蚕”。《盛湖竹枝词》说“荆布苗条新嫁娘，花蚕看罢又分秧”，说的就是女子既能养蚕，又能下田分秧，娘家为嫁女准备的嫁妆，大抵要系上一缕红丝绵，带上两枝桑树苗。新娘入洞房坐床，在吴江等蚕桑生产地区则称之为“坐蚕花床”，新床的蚊帐上一般会缀上几朵蚕花。婚后第二天，新娘要从外向内扫地，谓之“扫蚕花地”，用米粉做小汤圆，称为“蚕圆”，供奉蚕花娘娘。就如同人们祭蚕神，“娱神”最终还是“娱人”一样，“看蚕花”抑或是“看新娘”的隐喻。
　　最近，读到浙江湖州南浔区善琏镇含山在清明节前后举办“蚕花节”引万人空巷的消息。含山是“蚕花圣地”，以往每年清明时节，含山都会举行盛大的“轧蚕花”庙会，现在干脆就叫“蚕花节”，四乡八里的蚕农纷纷前来含山轧蚕花、虔诚地爬上含山祭拜蚕花娘娘，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把蚕花喜气带回家。这一习俗从宋代始年复一年，千年沿袭，代代相传，如今已经成为中国最大的蚕神祭祀节日。这难道不是对古老的“看蚕花”习俗的一个新的传承与发展吗？

阅读原文

作者｜仲富兰（华东师范大学非遗传承与应用研究中心特聘教授、首席研究员）

来源｜解放日报

编辑｜李梓昕

编审｜吴潇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