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记
11月6日。池州。小山连绵,浑圆,秀而有韵,远看有极妙曼的线条。某年盛夏,黄昏雨后,在安吉高速服务区,所见晚山,与此相似。
夕阳横在一座小山的头上,余晖如潮,浩浩荡荡漫过山谷。而余晖之外,阴影盛大,苍茫一片。晚稻金黄,野柿子累累满树,枯枝败叶中突然就有一树猩红如染。残秋,萧瑟中其实明艳入骨。袁中郎论徐文长作书曰:“苍劲中有姿媚跃出”。可于此相比附。晚雨疏疏一阵。桂香缕缕。今日微信圈多处降雪,此处微闷,暖如秋初。
7日。晨雨淅淅。后渐止。登齐山。气温下降,风便清肃起来。有路名寄隐。寄在何方?隐于何处?目前仍需在红尘中觅一立足之地。遂从另一入口上山。岳飞曾在此扎营,入夜登山赋诗。山顶有亭曰翠微。取之于李白秋浦诗句:“开帘当翠微”。杜牧建亭,写有《九日登齐山》一诗。我当初读此句,“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以为此山甚高。谁知数百步即到山顶,有意犹未尽之感。——但若太高,想也不宜,还未到山腰,酒菜就凉了。杜牧一生自视甚高,有卿相之望。诗歌上反感元稹、白居易的平易之风,和他们玩儿不一块去。时有落寂不平之感。
翠微亭上,天风浩荡。冷雨过后,红黄落叶,一路斑斓。亭子下面,不远处,有摩崖石刻,刻字曰:“户部主事汉川董寅,前监察御史本府同知关中王懋,前户部郎中袁川知府郡人陈鈇。嘉靖九年七月十三日同登”。这三个货,倒能显摆。不过此种心态,至今倒仍绵绵不绝。请注意:名字之前是籍贯,籍贯之前是官衔。这个是至死也不能丢掉的。
山下有金地藏寺。庙宇庄严。
李白五至秋浦。李白是浪子。浪子写好诗。你若扭曲,世界便是弯的。风华绝代之人,走到哪儿,哪儿便是风景。
一大片一大片的水,使这个地方变得抒情而感性。而我在水边走,心思却变得极其清明简洁。几乎是一种无思的状态。
只有慢节奏地生活着,这个世界才能更清晰、更深刻地被感知和体验。人在匆忙繁乱中是来不及获得更细致的发现和更澄明的观照的。
秋浦,本身就是一个散发着自然气息的词语。
8日。疏雨。秋浦河畔,杏花村。残荷。蒲苇。水鸟相呼。一只孤雁或野天鹅盘桓而去。此处尚存野趣。很多仿古式建筑正在投建之中。文化是自然而然生出来的。它有内在的生命,而不是建造和堆砌出来的。建造和堆砌,只是一种借尸还魂式的行为和手段。《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曰:“可知我一生最爱是天然”。天然,是一种最饱满本色的生命状态。比如,想来一个数间茅屋闲临水的意境,便弄几间小房子,外面涂抹一层掩耳盗铃的黄泥,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我看旅游指南,按图索骥,结果,总是找到一头猪。当然,这也可以当成一个人生理想和现实之间关系的比喻。
雨稍大,拾阶而上,至一木亭。伫立。看山竹在风里倾斜。龙吟细细,凤鸣隐隐。亭外有一株落光叶子的矮杏树,雨滴满枝。一滴水,在一个枯枝上获得一个立足之处,变成了珍珠。如此美好,一瞬即是千年。钵盂山,乱竹丛生,登山而望,秋浦河仿佛从竹叶间蜿蜒而过。窥天井。天道幽微,一眼青苔斑斑的古井,看到了什么?斯日立冬。
黄昏。微雨。群山苍茫。九华山脚下,历代高僧墨宝陈列馆,演一法师创建。院内茶亭一座,名曰朝阳。几上摆放茶具一套。斜风细雨中,大有意趣。仿佛一次茶事刚刚结束,又仿佛即将开始。世界因人而同,又因人而异。亭外数丛虞美人蕉,残花犹艳。
晚饭,大白米饭吃了一碗,陈列馆管理者姬姓大哥,山东枣庄人,怕我吃不饱,说时迟,那时快,转眼之间,又狠狠给添上一碗。勉强吃了一半。看我实在困难重重,他的眼神就柔和起来:“真吃不下,就算了。我是怕你客气。”一时如释重负,我拍拍肚皮,道:“山东人就是实在!”他哈哈大笑。
夜静如水。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9日。晨,至云波书院。微雨如梦。远山迷离,都在梦中。更远处,模糊一片,连轮廓都看不清了。杜子美仓皇流落归来,深夜夫妻秉烛,宛如隔世相见,有诗曰:“相对如梦寐”。我与远山,也有这样的一种恍惚。流水潺潺,至一石桥处,又突然分别。它走它的,我走我的。拐弯处,赫然立一巨石,上刻四字:“入三摩地”,演一法师所题。山环路绕,不期然,又和溪声撞个满怀。刹那即是永恒。溪声,别来无恙乎。
云波书院。老树娇花。宽石条路面踏上去有安稳感。院后山坡,竹林蓊郁。守院老人姓柯,大嗓门儿,方言极重。我指院中一池问:作何用?答:“不知——别人的事情,操那么多闲心干啥!”我觉得他这句话很有智慧。凝遥亭。亭上闲坐。有鸟儿在对面树稍鸣叫。也许是画眉。再听,又不是。香林禅师曰:久坐成痨。但在鸟鸣滴落的一瞬,心念一转,天翻地覆,沧海于是就变成了桑田。岁月悠悠知多少,凝遥亭上望落晖。其实今天没有落晖,但见云烟霏微。
院中菜蔬,山雨浇灌,极鲜。
午后。往山上走。清流一匹如练,积水成潭。路遇一汉子,青阳人。同行。只见他手指一奇形古木道:运下去,值钱!又手指一怪状巨石道:运下去,值钱!如此这般,一路指指点点。在他看来,实在是可惜了这一座金山。
夜色浓似积墨。群山宁静如斯。这宁静,仿佛也是石质的,千万年来,任凭风雨侵蚀,依然坚硬如初,舒指轻扣,便泠然有声。
10日。晨光。云山。“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此语透彻,真是深得看山三昧。只有置身山外,才能看清山的姿态、线条、轮廓、气质和性格。
青山似高士,相对无言,却可莫逆于心。
瀑流汤汤,人在喧哗声里,心境转觉寂然。
大军阀张宗昌,游泰山,有诗:“远看泰山黑乎乎,上头细来下头粗。如把泰山倒过来,下头细来上头粗”,遭人嘲笑。我倒觉得这实在是一首好诗,率真而大气,浅白却能见性情。心能转境,上下粗细,好坏是非,原本就是相对而言的。
其实如果你不能抵达峰顶,但真能安住于山脚,并怡然自乐,你仍然可以欣赏到绝美之景。如此,你的一生终归也并没有真正失去什么。
午后,阳光,远山清旷。临窗翻看画册,一本足有二十多斤,端的是厚重。最恨此生不善翰墨。唐朝以降,山水画凸显,人物慢慢淡出,青山绿水由背景式的存在,发展成主体性的彰显。乱石古木藏茅屋,野亭溪桥之处,时见一人或策杖独行,或负手伫立,或袖手兀坐,或悠然抚琴。宽衣大袖,多见侧影。面目模糊甚或面目全非。其实,人物并没有从山水中真正消失,而是完全融入了山水。就算寂然无人,也原是无人时的寂然。群山万壑中一直回荡着生命浩大而又幽渺的回声。此种意境,是一种文化感觉的整理和提炼。这种转变,当然不是偶然的,我想,应该有庄子思想和魏晋风度的一个积累过程。
八大山人,《荷鸭图轴》。荷梗扶摇升起,居然有参天之势,简直夸张得不合常理。然而,却又合常情。荷叶有苍凉之意。这荷叶荷花,不是蒲松龄笔下《阿霞》中的那种夸张。蒲松龄的夸张是一种情感的浪漫。八大胸怀亡国之痛,有翻江倒海的激越之感,长期下来,会形成冲动型、偏执型心理人格。但这种情感又不属于梵高式的个人主义的。他的夸张和变形,毕竟还是有着传统中国文人的内敛。只是出了格,不是出了轨——就算跑偏了,又能跑哪里呢。千山万水之外,也还是属于这浩茫无际、千变万化的中国笔墨。
《湖石鱼鸟图轴》。一鸟立于石上,昂首远视,很少有人笔下的鸟儿是这等落落寡合的孤傲姿势。石头横斜得有了险势。石下双鱼会作阮籍的青白眼,有一肚皮的不合时宜。白眼珠多,黑眼珠少,冷冷斜睨过来,你说它们在看你,又似乎没看;你说它们没看,又似乎非你莫属。这正是八大的典型风格………
上山。观音寺,百年古木一株,下设木桌椅,小坐。山上有野猪,夜晚曾到过山下。没有狼。据说有老虎,但从没人见过。路边石头上横放一个绿色牌子,上写:山上有失控藏獒。我认为是守林人玩儿的空城计。很多大圆石头,走着走着,停在那儿,就不动了。时间真快,一天,一天,一晃,就过去了。像一块一块大石条,铺成路,就很长了。松竹极多。静。偶尔山鸟一呼,粗声大气,如石击水,响一下,又静静向某种深处笔直沉下去。天暗下来。风从繁枝茂叶间轻手轻脚穿过。再转几个弯,心里隐隐发毛,就回来了。
11日。云波。晨。三两点雨。阴天,雾气氤氲。群山大有水墨意境。“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这句话是移情,也是泛爱。大自然当然不仅仅只是作为一个审美对象而存在,但古人一直对其提供着情感上的“供养”。年深日久,形成了一种文化情结。用禅宗的话来说,就是人与自然既可以“宾主历然”,也可以“迭为宾主”。
一只褐色鸟儿,居然顺着一个粗大的枝干,黄鼠狼般急速跑动。刚开始,我就是把它当成了黄鼠狼。
在柯村老街吃早餐。此地人早餐喜食面,而非喝粥。店里有母女俩在忙活。要了一碗面,两个煎蛋,两个南瓜饼。饭后结账。那位母亲熟极而流,张嘴即道:“二十二块。”我说:“面不是十块一碗吗?”她给个人情似的,道:“那给二十块吧。”看我端然而坐,面露疑惑。母女俩迅速交换一下眼神。那位母亲问:“你是这儿上班的吗?”我当然回答说是。她立即面带微笑,道:“那给十五吧。我还以为你是外地人。”她说这话时,居然能够极其自然,很坦率的样子,倒是很有意思。
九华山。上午十一时许,疏雨,登花台。山裹在雾里。山松古,拙,崛,奇。看花取色,看松取势。山石堆叠,错落有致,极见工巧。仿佛造化寂寞了,一个人玩了积木游戏。造化有童稚的一面,但玩着玩着,有时也会不耐烦起来,一时性起,就发了脾气……有一石,上刻刘禹锡诗句:“奇峰一见惊魂魄,自是造化一尤物”。雨时大时小。落叶满径,踩在上面,心就软软的,有莫名的感动。也说不清什么原因。谷口处,风声骤大,擦着万丈峭壁,皮开肉绽,呼啸而来。然后又轰然一头撞上对面山崖。一岩壁倾斜如屋宇,可蔽风雨。下设一石凳可坐。岩上有人题字道:“与谁同坐轩”。有意思的名字,有趣的人。雨住了。谷里云雾便升腾起来,片刻变浓,四下里铺展,漫开,沸了一般。从峰顶往下看,下面结结实实屯了半谷,沉沉不动。就算一脚踩上去,仿佛也不会踏陷。这个想法,有点黑暗。快到山脚处,有一巨大岩洞,名文殊洞。有一僧人,年七十五,法名道基,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即来此修行。攀话。居然是老乡。亦是一奇。夜宿历代墨宝陈列馆。
12日。至黟县宏村。细雨绵绵。同车几位丹东摄影爱好者,极壮大。有一家三口,厦门人。男的沉默寡言,女的刀条脸,戴粉框眼镜,神情清峻,颇善谈。她偶因一事骂女儿:傻逼。招我反感。后知他们已出来一月有余,又惹我好奇。他们游山玩水,一路从陕西、山西、湖北等地而来。问下一行程去哪。答:不知,游过黟县,随心情再作决定。如此旅游,爽。其女微胖,开朗,对各地小吃,如数家珍。
车过太平湖,想到女作家项丽敏。一人临湖,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为文是不可能有躁气的。纵目远望,但见烟波浩渺,悠悠无尽。
宏村。黑瓦白墙。很旧很旧的苍黑。很旧很旧的淡白。老树,古藤,池塘。很旧很旧的路面、石头、青砖。粗糙,斑驳。过去的人家,活得那么明确、肯定,仔仔细细,一丝不苟。被时光漂洗过的生活意象。杀去火气,色彩变得柔和、含蓄。是的,也只是一种意象,而非实质。那种迟缓的安稳的方方正正的岁月,不可能再重现了。
雨水从天井上滴下来,一滴,一滴,一滴……那么多的雨。
入夜,擎伞沿南湖岸走了很久 。有背包客步履匆匆,很着急的样子。站在画桥上,听雨打残荷。古人有句:“隔江人在雨声中”。对岸客栈门外,红灯串串,光影迷离。村后的雷岗山,看不见了,只剩下一道凝滞浓重的影子。夜宿水泽居客栈。
13日。午。塔川。远山如黛,刀斧皴。无风,白云不动,有雕塑感。塔川以红叶著称。连阴雨,红叶脱落,枝上疏疏残留,色彩斑驳。我以为红叶是枫,实则乌桕。早年读古乐府,“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感觉到一丝奇异而隐秘的慌乱不安。风里似乎有某种无法主宰、无法确定的东西。第一次见到此种树,是在某年夏天的武汉东湖。没想到秋后如此红艳。唐诗,“雨中黄叶树”,是岁月的苍茫。雨中红叶树,是情绪上的顽艳。
收割后的稻田里有水牛,散在那儿,没有任何羁绊,却长时间呆呆不动,偶尔反刍一下。如石塑。里尔克认为动物的眼睛里有一种最原始、最深沉的悲愁。牛,最温顺、最逆来顺受的动物,身上有某种宗教性的隐忍精神。它们什么也不说,就那样活着。它们其实什么都懂,对一切都宽恕。
由宏村取道屯溪。一路青山连绵。草木犹翠,间杂黄叶如画。过安庆,暮色初降。欲访李商雨,奈急于赶车,遂作罢。
晚,抵桐城。见演一法师。巧遇明晰居士,大桂花树下,听其拂琴。清夜如水,纤指似玉。
宿投子寺。
2015-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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