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请陛下明察。”
张贤跪在地上。朱翊钧把玩这手中的茶盏,曾经他借着此案,有意清算张居正,“污蔑亲藩,侵夺王坟府第”之罪,还在专权乱政之前。但朱翊钧究竟是不忿于他的无君无父,竟连皇室同宗也不放在眼里,还是借故寻衅,到底也成了一笔糊涂账。如今回首,他虽觉得辽王确实豪强,但那些过往尘烟、斑斑血迹里的千思万绪,却恰窗外雨点似断难断,仍然甚嚣尘上。
朱翊钧笑道:“先生,这又是何必。朕不过无心之言……起来罢。”
张贤站起来时有些蹒跚,朱翊钧示意陈矩扶他坐下。听见张贤慢慢道:“臣当国时……每年支出,藩王禄米都占太仓大半。国朝二百余年来,此已成沉疴旧疾。”
朱翊钧一讶,张居正极少提起过去的事,因二人都不愿回忆那些金杯白刃。可张贤的神色带着一丝回忆,望着自己时,眼中的倒影竟忽然说不出得真切。朱翊钧一默,手中动作忽地停在那里。
而张贤此时,却想着那些篝灯细记的一笔笔因革损益、贪廉通阻,想起换上大红绯袍时的存志不移、意气飞扬,以及坐了十年的那张三尺太师椅上的波涛惊浪。
恰如一张网,旁人只见其风光,却不见其勒紧的痛,刀尖剜骨。
朱翊钧道:“正是如此。不过,不还是有张先生么?”
张贤看着他,忽然失笑,这句话隔了这么多年,到底回到耳边。
张居正一贯知道小皇帝聪颖早惠,从来便拿自己当枪使,不料这一世仍是如此。他道:“臣以为,陛下要改动此制,或需从大宗正入手。周王素来贤明,料得大有可为。至于……辽王案,臣绝无公体私用之意,如此国将不国。”
朱翊钧不以为意,似是没看见他勾起嘴角时,流转出的讽意。
“江陵本地少人多,地方却又供宗室甚勤,予取予求。以至于一省之地,十之有六皆归皇庄宗室,于百姓更是万不存一,长此以往,贫者无立锥之地,天下流民四起……”张贤说道这里,忽地有一种冲动,将以往那些绝不能在皇帝面前说的字词,都统统讲出来。白骨如林、饿殍遍野、易子而食、号哭乡里,可惜他仍止住了。因说这些两人均都已了然的话,除了露怯,难有别的用处。
他只得轻飘飘地道:“宗藩改例,慎之又慎,也不为过。”
一般越洞悉世间人心的人,越是薄情寡幸,可张居正却不是如此。他的恋中,是因一颗始终火热的内心。居正位极人臣得时候,本是天下归心,人人皆颂了,可他偏要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一经改制便触痛了多少地方豪强、官绅勾结的死穴,以至于连弟子门生也与他翻脸,闹得众叛亲离。万历五年夺情事件的时候,居正曾对李幼滋说:如今要去不得去,朝中小人又不谅我,我不如死了罢。可李却说:死倒死得,去却去不的。可见他的两难。
但从嘉靖年自由寰转于严徐二党之间的玲珑八面,到隆庆年内阁斗争倾轧下的不树异秩,再到万历初年弥和宫中内外、人人称颂的朝中泰岳,和万历五年后不顾身前身后之名,强力拔除异己,推行新政的权相……此间的风雨变幻,可有谁曾真正关切过。
知我,罪我。——其唯春秋!
张居正也曾对朱翊钧满怀期待,可他不过是血肉之躯,一次次的失望,一次次的决裂,他的痛苦,终究被他战胜,埋藏起来。可那铜墙铁壁、不动风雨的外躯下,装着的也只是颗血淋淋的人心。主少国疑,步步临渊,他为朱翊钧年幼时英睿的感激涕零。十余年中不论寒暑、亲力亲为谆谆教诲,换得的,却是那渐长的猜忌。那不经意的一眼,所带来的隐痛,张居正从来只字不言。
先生待我厚重,我待先生也当如此。朕来照顾先生的家人,朱翊钧说。可他最看重的学生,终也是个多变的帝王。不期再见时,那人躲闪的神色,夺谥、抄家,或许更多,或许到头来连他的新政也没有保住。
纵然是块冰冷的顽石,十余年了,也总该捂热了罢。
而那些真心,想来终究是错付。
自那日见过戚继光后,朱翊钧又带他去了回城外的火器营别庄,张贤只觉得圣心莫测,莫不真是要将他外放去辽东?事毕朱翊钧却见天色已晚,便令人留宿于皇庄。夜里陈矩通传张贤进入书房时,朱翊钧正在写字。听见他入内,倒未抬头,只是伸手冲他一招,让他到书案边来。
张贤知道天子自小就喜欢书画,小时候他曾严厉管教过,但如今,倒也没有人能管得了了。
朱翊钧问道:“张先生,朕这几个字写的怎么样。”
张贤望去,但见雪白的御供湖宣上墨笔承转,潇洒持重,龙蛇游走,勃然跃而纸上,便是“忠弼”二字。他不再多看,只道:“皇上的字,历来是写的好的。”
朱翊钧一听,倒也无所谓他没如其他人那般说得更多,若无其事地道:“既然张卿觉得不错,那朕就赐给你了。实则书法,小道也,可以养身心,但不可过甚。朕亦觉国事为重,不能多专于此间。不过嘛,先生可知道——”
说到这里,朱翊钧微微一顿。
“这两个字,是当年世宗皇祖父赐给严嵩的。”
张居正入仕的时候,严嵩正身居宰辅,执掌大权,他不可能不知道,曾经严惟中的赫赫声势,滔天羽翼。嘉靖皇帝避居西苑玄修以来,这位严分宜于内阁在位二十年,既是他最信赖的大臣,也是为皇帝一君独治背上骂名的奸臣,后来则被他的恩师徐阶斗倒。但身处这场风暴的张居正更清楚的是,如果不是嘉靖皇帝年迈,假借了蓝道行之言,决议倒严,他的老师不可能扳倒严嵩。甚至最后,让一代权臣孤零零饿死在乱岗之中。
但不知万历,现在将这两个字赐给他,又是什么意思?
张贤站在原地,只觉得案上薄薄宣纸,如有千斤之重。
他自知不会做严嵩媚上专权,朱翊钧也不是要做世宗暗操独治。可想起先前那番无党的敲打……但是,若朱翊钧果真许他二十年的权相,张贤苦笑,或许后世也会在奸臣录上,看到自己的名字。
而这龙蛇腾舞的“忠弼”二字,似是象征帝心甚许,却竟是刺眼得紧。
张贤谢了恩,却见朱翊钧只是一笑,神色里并不以为意,不知怎么,竟觉得有几分冷到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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