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夏老人送给李小龙一盆昙花。昙花在这一带是很少见的。夏老人很会养花，什么花都有。李小龙很小就听说过“县花一现”。夏老人指给他看：“这就是昙花。”
李小龙欢欢喜喜地把花抱回来了，给它浇水，松土。白天搬到屋外。晚上搬进屋里，放在床前的高茶几上。早上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看看他的昙花。放学回来，连书包都不放，先去看看昙花。
昙花长得很好，长出了好几片新叶，嫩绿嫩绿的。
李小龙盼着昙花开。昙花长了骨朵儿了！李小龙上课不安心，他总是怕昙花在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开了。他听说昙花开，无定时，说开就开了。
晚上，他睡得很晚，守着昙花。他听说昙花常常是夜晚开。
一天夜里，李小龙在梦里闻到一股醉人的香味。他忽然惊醒了：昙花开了！
李小龙一轱辘坐了起来，划根火柴，点亮了煤油灯：昙花真的开了！
李小龙好像在做梦。
昙花真美呀！雪白雪白的。白得像玉，像通草，像天上的云。花心淡黄，淡得像没有颜色，淡得真雅。昙花像一个睡醒的美人，正在舒展着她的肢体，一面吹出醉人的香气。
李小龙两手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昙花。看了很久，很久。
他困了。他想就这样看着昙花一夜，但他困了。吹熄了灯，他睡了。
睡着之后，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昙花开了。于是李小龙有了两盆昙花。一盆在他的床前，一盆在他的梦里。
李小龙已经是中学生了。过了一个暑假，上初二了。
从李小龙家到他的学校可以走两条路。一条进北门走城里，一条走城外。李小龙上学的时候都是走城外，因为近得多。
通常从他家的巷子出来，要经过越塘。从越塘的坡岸走上去，有几家种菜的。过了菜地，有一条不很宽的石头路。走完石头路，是傅公桥。李小龙从初一读到初二了，来来回回从桥上过了不知过了多少次?
有一天早晨，李小龙看到一只鹤。秋天了，庄稼都收割了，扁豆和芝麻都拔了秧，树叶落了，芦苇都黄了，芦花雪白，人的眼界空阔了。空气非常凉爽。天空淡蓝淡蓝的，淡得像水。李小龙一抬头，看见天上飞着一只东西。他立刻知道，这是一只鹤。李小龙没有见过真的鹤，他只在画里见过，他自己还画过。不过，这的的确确是一只鹤。真奇怪，怎么会有一只鹤呢？这一带从来没有人家养过一只鹤，更不用说是野鹤了。然而这真是一只鹤呀！鹤沿着北边城墙的上空往东飞去。飞得很高，很慢，雪白的身子，雪白的翅膀，两只长腿伸在后面。李小龙看得很清楚，他看呆了。鹤是那样美，又叫人觉得很凄凉。
鹤慢慢地飞着，飞过傅公桥的上空，渐渐地飞远了。
李小龙痴立在桥上。
多少年后还忘不了那天桥上的印象，忘不了那种难遇的凄凉的美，忘不了那只神秘的孤鹤。
李小龙长大后，到了很多地方，看到过很多鹤。不过，这都不是李小龙的那只鹤。
世界上的诗人们，你们能找到李小龙的鹤么？
东门桥是全县唯一的一座铁板桥。桥下有闸。桥南桥北水位落差很大，河水倾跌下来，声音很吓人。当地人把这座桥叫作掉魂桥，说是临刑的犯人到了桥上，听到水声，魂就掉了。
有关于这里的很多鬼故事。流传得最广的是这个：有一个人赶夜路，远远看见一个瓜棚，点着一盏灯。他走过去，想借个火吸一袋烟。里面坐着几个人。他招呼一下，就掏出烟袋来凑在灯火上吸烟，不想怎么吸也吸不着。他很纳闷，用手摸摸灯火，火是凉的！坐着的几个人哈哈大笑。笑完了，一齐用手把脑袋搬了下来。行路人看到吓得赶紧飞奔。奔了一气，又碰得几个人在星光下坐着聊天，他走近去，说刚才他碰见的事，怎么怎么，他们把头就搬了下来。这几个聊天的人说：“这有什么稀奇，我们都能这样！”
这天，李小龙放学晚了，他走到了铁板桥。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去了。他的脚步踏得桥上的铁板当当地响。
天骤然黑下来了，雨云密集，天阴得很严。下了桥，李小龙就掉在黑暗里了。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到一条灰白的痕迹，是马路；还有黑糊糊的一片，那是稻田。好在这条路他走得很熟，闭着眼也能走到，不会掉到河里去。
李小龙就这样走着，在黑暗里走着，一个人。他走得很快，比平常要快得多，真可以说是“大步流星”。
刚走下掉魂桥，就走过刑场旁边，他头皮紧了一下，有点怕，不过之后慢慢就好了。
他甚至觉得有点豪迈。
快要到了。前面就是傅公桥。上了傅公桥，李小龙的脚步放慢了。
这时，一道一道碧绿的光。在苇荡上。这是什么，李小龙从来没有看见过这光。
李小龙知道了，这是鬼火。他听说过。绿光飞来飞去。它们飞舞着，一道道碧绿的抛物线。
李小龙真想多停一会儿，因为他觉得这些绿光好美呀！但是他没有停下来，说实在的，他还是有点紧张的。
但是他也没有跑。因为他知道他要是一跑，鬼火就会追上来。他在小学上自然课时就听老师讲过，“鬼火”不过是空气里的磷，在大雨将临的时候，磷就活跃起来了。
见到鬼火，要沉着，不能跑，一跑，把气流带动了，鬼火就会追着你跑。你跑得越快，它追得越紧。虽然明知道这是磷，是一种物质，不是什么“鬼火”，不过一群绿光追着你，还是怕人的。
李小龙用平常的速度轻轻地走着。
走到几户种菜人家的跟前，李小龙的心才真的是落了下来。因为种菜人家的窗缝里漏出了灯光。
接着他一口气跑到家里。刚进门，大雨就下来了。
李小龙搬了一张小板凳，在灯光照不到的廊檐下，对着大雨倾注的空庭，一个人呆呆地想了半天。他要想想今天的印象。
李小龙想：我还是走回来了。我走在半道上没有想退回去，如果退回去，我就输了，输给了黑暗，又输给了我自己。
李小龙回想着鬼火，他觉得鬼火很美。
李小龙看见过鬼火了，他又长大了一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