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醒龙 湖北黄冈人,现为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芳草》杂志主编、湖北省文联主席。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凤凰琴》《分享艰难》等。出版有长篇小说《一棵树的爱情史》、长篇散文《上上长江》、长诗《用胸膛行走的高原》等。长篇小说《圣天门口》获中国小说学会第三届长篇小说大奖,长篇小说《蟠虺》获《人民文学》2014年度优秀长篇小说奖。散文《抱着父亲回故乡》获第七届老舍散文奖,中篇小说《挑担茶叶上北京》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天行者》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根据其小说改编的电影《凤凰琴》《背靠背,脸对脸》曾获国内外多项电影大奖。
走向江河湖海
近十几年,先后三次去到南海。
这里所说的去南海,是指搭乘专门的船只,去往那些用通常方法无法抵达的南海深处。我前后三次,一次比一次走得远,一次比一次在南海上待的时间要长。2021年6月这一次,是第三次,从出海之日算起,前后十一天,才返回鸟语花香、河山锦绣的陆地。对一个长期生活在内陆的人来说,有机会过一过漂洋过海的日子,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修习。
近几年,先后有三次动静较大的行走。
这里所说的行走,是指奔着一个目标,从起点开始,憋足了底气,不到终点决不罢休。第一次是从丹江口出发,用一星期的时间将南水北调工程沿线用脚走了一遍。第二次是从吴淞口算起,花费四十天,沿着长江左右两岸,最后到达可可西里腹地的沱沱河边。第三次就是这一次了,从六月一日至二十日用二十天时间,先在海南岛东海岸一带走上几天,然后上了一艘渔船,直奔南海深处的永乐环礁。
从高海拔的世界屋脊,到零海拔的南海海面,一步一步地走得越多,越觉得踏实。每当遇上足以颠覆既往从书面上得到的知识的事实时,那种感怀,比完成一部新作还要刻骨铭心。互联网时代的“内卷”,比我们通常所指的“内卷”更为可悲。要想避免这种将自己的生命力消耗于无形的“内卷”,必须丢下鼠标,打开斗室,走向那些似乎耳熟能详的高天厚土、江河湖海。只有这样,才能读懂为何可可西里的牧民视藏羚羊为邪恶,而以荒原狼为吉祥;才能明白南海上为何相邻的两座小岛,一座满是碎石般的珊瑚残骸,另一座却是完全彻底的细软白沙。
也是因为行走得比较多,比较远,自己越来越不希望那些更为年轻的人生,只活在用鼠标划出来的圈子里。
一个人在这世上待几十年,若是还不明白与自身命运联系最密切的事理,往后的事情就没得说了。
浮粟泉与五公祠 ——南海日记之一
四面环海,宛如人间仙境的海南竟然时常干旱缺水,这事想起来是何等的不可思议!海南人想千方、设百计抗旱保丰收的新闻几乎年年都有见诸媒体,却是真真切切的不争事实。到海南才两天时间,耳际里关于苏轼的话题,早已漫过琼州海峡,一路北上,飘落到古城黄州。在生我养我的那一片家乡,东坡虽不是神一样的存在,又比神一样的存在更加被人喜爱提及。
来海南的第二天,赶上今年自己经受的第一个三十八摄氏度以上的天气,当地人还能三三两两地坐在树阴下面,捧着一壶暖茶安然度夏,在我们身上已经像是骨头都要蒸出油来了。正是鸡蛋花的开花季,作为海南第一楼的五公祠,地面上尽是落花,那蒸腾的水汽扭曲了目光,两眼盯着那花,心里就像是没有见着。一道道门廊走过,恍如穿过某处已经着火的建筑物中的防火门。这一大片古建筑供奉着二十几位海南当地的先贤,其中又以被称为五公的唐宋两朝五位宰相级大员为杰出代表。说者无心,闻者有意。听来听去,又察觉到那言多必失的意味。
在五公祠中行走不久,那着了火一样的门廊也穿过了三五道,一股清凉忽地扑面而来。紧走几步,就到浮粟泉边。用去往西天取经的那群人的话说,好个浮粟泉,真个是好水。不知从我们脚底下多么深的地缝里冒出来的清泉,散漫地聚满了幽幽一座小井。小井装不下了,又往下流入悠悠一座小池。稍大一点的小池也装不下时,又再往下流入一座小小水塘。再余下来的清泉,才像真正的小溪溜溜地滑过那不大不小的甽口,带着微风注入青枝绿叶掩映的小河。用不着开口发问,就有人告诉在这浮粟泉边徘徊的我们,北宋绍圣四年(1097),苏东坡被贬到海南岛,在今五公祠内的金粟庵暂住了二十多天。就是这么一点时间里,苏东坡见当地人饮水困难,便率众开凿了这口甘美宜人的浮粟泉。
在烈日灼心恰巧得遇清冽泉水的这一刻,我忽发奇想,是不是苏东坡命中缺水?相关于水的事情,是他每到一地都会遇上的一道必答题。在黄州时,他写“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和“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溪水尚能西!”心里想着的是何时再去安国寺和尚那里痛痛快快地洗一个澡。在杭州时,他写“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和“还来一醉西湖雨,不见跳珠十五年”时,脑子里盘算的是在西湖上修筑一道长堤。以戴罪之身,区区二十几天,仍半点也不耽搁,争分夺秒地为小老百姓谋得一些福利,难怪他自己敢在写过“孤城吹角烟树里,落月未落江苍茫”的同时,还能进一步表示,“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
因为苏东坡与浮粟泉,五公祠才拥有圣祠叠翠的美誉。从唐朝被贬谪来琼的宰相李德裕,到宋时同样原因来到海南的宰相李纲和赵鼎,以及等同于宰相的李光和胡铨二位历史名臣,凡此五公,不惜用身家性命以献,只为安邦定国。但五公祠这里,虽然前朝后代的各种显赫文字都在诉说五公们的种种不凡,还不如苏东坡那平凡的辉光。显而易见,凡尘百姓更加看重替自己掘出一股甘泉的苏东坡。
想我黄州,何尝不是如此。父老乡亲最爱传颂的是苏东坡在雪堂耕种,勉力养活家小,又满天满地劝导,革除了多少年来的某些恶习。
说尽天下所有豪言壮语,吼遍世上一切愤世嫉俗,就算五大宰相聚到一起,也不及一介小吏苏东坡,在存不住水的火山石地貌中,替盼水的海南民众做一件看得见摸得着的善事。就像武汉“封城”战“疫”时节,如其待在一处安全的角落,放言纵横四海、激荡五洲,不如想方设法为他人送去一只口罩或者防护服利国利民。
春秋大义肯定要讲,慷慨赴国也是不可违背的信条,二者皆是古往今来文人武将信守的底线和信仰的高度。来海南之前,苏东坡就在惠州说过,“只知楚越为天涯,不知肝胆非一家”。时至今日,反而是与五公没有半点瓜葛的浮粟泉最是流传。
五公一座祠,三叠浮粟泉。
人生在世,是张牙舞爪虚张声势,还是掘地寻泉润物无声?
此中辩证关系,值得后人深思。
万泉之意在于河 ——南海日记之二
在海南这几天,总听人说,椰子怕鬼。
初听时很是惊奇,之后就不太在意。
站在万泉河边的椰子树阴下,又有人讲这故事,说椰子怕鬼,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椰子树是不结果实的,即使有果实也是味道不好、营养不佳的残废果实。人越多的地方,椰子树长得越好,结的果实也越多,椰汁清甜,椰肉嫩稠。房前屋后的椰子树比那长得再高也看不到人家屋顶的椰子树长得更好,结的椰子也要多很多。说这故事的人,平淡得心如止水,是那种为了说而说,由于说得太多,说过度了,舌尖都不用打转转就能完整地讲出来,至于是不是故事的本义,那又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
从出门之时算起,到海南快十天了,有些想家了,想睡惯的枕头,想坐惯的沙发,想山溪里这几年又有了的马口小鱼,想后门外露台旁新栽的几棵修竹,特别是来到这万泉河边以居家闻名的侨乡村落蔡家宅,此意更甚许多。人言落日是天涯,望尽天涯不见家。默念一遍类似诗句,想法愈发浓。好在到蔡家宅是上午,太阳升起来的时间不长,离落日景象还有足够的距离,高温之下流不尽的汗水,也将思念之情冲淡和化解了,且人的惰性一旦从心里冒出来,值此地步,有一片荫凉遮蔽,相较家的温馨安宁,更具有现实意义。
村头有一条用废弃铁路枕木铺陈的便道,此时此刻,正好有大片树阴铺在飘着焦油气味的枕木上,人往那太阳晒不着的地方一站,如同置身清冽的万泉河水之中。再听一听那椰子怕鬼的故事,仿佛有幽幽的风在后背上轻轻拂拭,在给三魂七魄降点温。
海南的太阳是这个世界上最尽职尽责的,还没到正午,就将河面上的清波晒成了一层火膜,听得见鸟叫,见不到鸟,闻得出鱼腥,见不着鱼。上午的蔡家宅,毫无保留地将一座小小的留客渡交付给骄阳,使得那条伸向河中央的栈桥,成了一副巨大蒸笼里的蒸格。外来人和本地人都害怕站上去被蒸,连目光都躲躲闪闪,担心灼伤,不敢停留。
万泉河边的蔡家宅,下南洋的人很多,他们从不说南洋风,南风凉的时候叫南风,南风热的时候,还是叫南风。眼下这种季节,在蔡家宅以及留客渡的记忆中,万泉河上刮得最多的是南风。南风刮得越多,远走南洋的亲人回来的可能性就越大;南风刮得越猛,远走南洋的亲人回来的路程就越短。那在别处令人恨之入骨的台风,就因为是从南洋一带刮过来的,而让这里的人哭喊着笑,欢笑着哭,渴望从南边吹来的台风里出现一面大帆。实在等不来这样的白帆,就会回过头来好好伺候向北倒下的椰子树。台风从南边来,顶不住那股神力的椰子树,只能顺风势倒下。这样的椰子树,像是一个接一个的航标,沿着弯弯曲曲、浅浅深深的航道归途,从南洋开始,直到每一家的家门口。这样的椰子树倒了也就倒了,只要不是倒在家门口,没有人会劳神费力去扶正它,更不会违反台风法则,将倒在地上有些难堪的椰子树,扶起来旋转九十度。蔡家宅这里更是如此,那些顺风势倒下来的椰子树,过了几年,就会向上转过九十度,让树梢重新向着天空垂直生长。
椰子树只会顺风向北倒。
倒下来的椰子树,都在给下南洋的男人指引回家的路。
关于南洋的概念接触多了,难免会想起小时候,湖北一带,年年都会刮南洋风。南洋风来时,要么是午后小憩之际,要么是晚上乘凉时候。南洋风一来,眼看着大树小树被刮得很张皇,一丝凉意也没有,热气腾腾得像是从蒸笼里吹出来的,将本来就热得不行的气温忽地拉高一大截。大人们每每说南洋风来了时,哪怕是三伏天,无遮无掩晒在屋外的衣服也难得干透。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南洋风没有如期而至。等到大家发现时,都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虽然有一种说法,南洋风不是不来,是城里和乡下都不再有乘凉的习惯,南洋风来没来,谁也不知道。这话当然不对,南洋风来时从不会静悄悄的,时间短的也有一天一夜,时间若长一点,三两天都是有可能的。没有南洋风,甚至南洋风这个词也不再有人提及。就像是今天的人不再把下南洋当成发家致富的捷径,南洋风也就成不了气候。直到前两年,夏天又开始刮热风,那天这热风又起时,正与邻居站在院里议论,突然有人说,南洋风来了!一瞬间里,自己也想起来。天地之间有太多事情,不是人所能说清楚的。湖北一带南洋风的时有时无,肯定与大气环流相关。这不是传说,也不是故事。
那些有目的的传说,都是有情怀的。
说椰子怕鬼,只有生长在村落人家附近,才会结出招人喜爱的果实,分明是在暗指椰子树宛若海南女子。亭亭玉立的女子一年年站在家门前伫望,将最好的乳汁挂在最高处,只盼着一年年长在心里的那个男人早些回来。“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崖州何处在?生渡鬼门关。”这种描写被朝廷贬谪至海南的落魄官吏们的诗句,是相对他们之前在中原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而言,如果整个海南真是鬼门关,那世世代代生活在万泉河边的人岂不都是妖魔鬼怪?对舍命前往南洋的海南人来说,比海南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南洋,又该如何形容?就在这眼前的留客渡上,蔡家宅的老主人,当年与十八位同村人一道上船,最终回到这留客渡上的只有三个人。用这诗句代指漂洋过海去南洋讨生活的路途之艰难,或许才是百分之百合适。
从五指山一路流淌下来的万泉河,所汇聚的何止一万股泉水。
每一股流经不同人家的相同清泉所见过的椰子树数也数不清。
每一棵椰子树所蕴含的人间情意却是清清白白,丝毫不作掩饰。
说椰子怕鬼,说椰子树只会顺风倒向北方,所在意的是每个人的家和家乡。
我在南海游过泳 ——南海日记之三
出南海第五天了。
早晨的海面上,初升的霞光映红了每一朵浪花。
昨晚在甲板上吃现钓现烤的红斑鱼,竟然将铁打的医嘱丢在一边,跟着大家喝了半罐啤酒。一方面因为台风过去了,明天终于可以上岛,另一方面确实是烤鱼做得太好了,人人都说这顿烤鱼是真正的世界第一。出南海以来,大大小小的开心事不少,只有这两件事碰到一起,才让自己破了酒戒。一夜好睡,醒来见昨晚只吃烤茄子的那位同行,于凌晨两点多钟发微信,问我们房间有没有再漏水,紧接着补上一句,说外面又下大雨了。看来昨天的“水厄”不仅将我,更将同船过海的男男女女都折腾得够狠了。
眼前的南海,不仅看不到一滴雨,夸张一点说,像是上了一层蓝釉的巨大的元青花瓷雕。
用船老大的眼光看,海面上的风浪一点不比昨天小,如果下到海里,就会看到大浪接近两米高,小浪也有一米多。好在我们改了三次的行程,没有再作第四次改变,这也得益于海面上的情形在不断改善。
下午两点,船老大终于收拾起最后的那点犹豫,用谭门镇上的土语,喊了一嗓子渔船上的行语,我们没有听明白,船工们却很懂,一声声吆喝着,将一直搁在前甲板上的两只小艇用吊车吊起来,放进波峰浪谷之中。一行人倒退着爬过摇摇晃晃的扶梯,艰难地下到被海浪顶撞得忽高忽低的小艇上,坐定之后再看,只能容六个人的小艇,一会儿船头朝天,一会儿又斜着插入浪谷,才晓得说浪高一米至两米,只有折算,绝无虚张。
到了这一刻,被台风搅乱行程的第一个目的地,才真正确定为鸭公岛。
2020年春,武汉因疫情“封城”的第十六天,曾收到一条短信:“醒龙,我是一起去三沙的老樊,从小宋的视频中看你一切好,钢钢的,就放心了。特此慰问,多防护,多保重!祝一切好!”我赶紧回复说:“三沙精气神还在!”老樊同样一点也不停顿地回说:“你在南海游过泳,百毒不侵!”2016年七月上旬,中国作家协会、中国出版集团和三沙市联合组织一批作家到南海采风,老樊是我们的副团长。老樊后来将我在南海游泳当成美事提及,当初可不是这样。从一开始他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为了安全起见,绝对不许下海游泳。那一天,乘冲锋舟去往只有0.01平方公里的鸭公岛,我就不由自主地将泳帽、泳镜和泳裤带在身边。到了鸭公岛,趁老樊领着大家大快朵颐,贪吃从未见过的鲜美海鲜,自己悄然抽身,在一株热带植物后面换上了游泳行头。在那一天的日记里,自己曾写道:纵身跃入南海的那一刻,一朵开在海浪上的牡丹花,冷不防蹿入腹中。
在南海有没有纵情过,就看有没有下海游泳。
那次南海之行,让自己最为傲娇,也让老樊在武汉“封城”最困难的时候用来安慰我心的正是——我在南海游过泳!
再来南海,再来鸭公岛。在最方便靠岸的地方,锚着一排从前不曾有的观光船。小艇比不了可以抢滩的冲锋舟,在海上晃晃悠悠地画了几个弧,试了几次,才找到方便靠上去的岸线。相隔整整五年,踏上海滩那一刻,滋味一点也没变,两只脚一沾地,就陷入被海浪冲上来堆成堆的洁白如雪的珊瑚残骸中。尽管有过去的经验教训,还是不习惯,感觉如同船在海中行驶,人在船上踏步,有劲使不上,若多用一点力,又有可能失去重心与平衡。
还在五年前,第一次来南海,就发现鸭公岛与自己先后到过的几座岛屿格外不同。
鸭公岛位于永乐环礁北部,与我们接下来就要去的全富岛相隔三公里左右,而与最近的银屿仔才隔五百米远近,面积大小如巴掌,岛中央却有一个随海潮涨落的小湖。这些特征都还不重要,最主要的是小岛完全由珊瑚礁堆积而成。之所以有如此之多的珊瑚,是因为处在全富岛所在礁盘与银屿所在礁盘之间的“银屿门”通路上。在南海上,一座岛的生成,有其必须具备的条件,比如鸭公岛,因为生在“银屿门”的通道上,附近潮汛急,风浪大,外海或潟湖内的浮游生物送来亦多,有利于礁头的生长及合并逐步形成小岛。新月形的鸭公岛,很好地体现了东北季风对礁体发育的影响。被海流搬运而来的珊瑚,随随便便就在鸭公岛四周垒起一道厚厚的“珊瑚墙”。
大约是昨夜过境的台风带来更多的珊瑚,这一次来鸭公岛,四周的珊瑚墙显得更加厚实。
我们的小艇即将抢滩时,观光船的两个年轻人大声吆喝起来。小船老大肯定听懂了,马上一扭舵把,将小艇转过身来,绕过观光船,停在一处有人工开挖痕迹的海滩边。跳下小艇,上到小岛,才晓得此处是方便穿过珊瑚墙的上岛通道。
关于鸭公岛名字的来历,前一次听到一种说法,这一次来又听到一种说法。
在我的感觉中,在这珊瑚残骸堆成的海滩上行走,如同五年前,在这片海面上游泳时,连绵不绝的波涛将自己的身子弄得几乎不听使唤。一双脚踏在深不见底的珊瑚残骸堆里,迎着海风的身子摇摇摆摆总也找不准平衡点,恰似一只孤独的鸭公,一群人摆摆摇摇如同一群乱哄哄的鸭公,这如何不是一种来历?
绕岛一圈,台风过后的鸭公岛变了。
每每站在水线附近对海伫望,海潮像携带几条山脉那样涌过来,然后不失温情地顺着脚背凉爽地爬到大腿上。心里更加思念前次来时,一个人潜到海的深处,所遇见不可名状的鱼儿,美丽得瘆人的珊瑚,清澈得仿佛能看到太平洋彼岸的水底,还有那些站在海滩上长一声、短一句,为我担心的朋友们的呼唤。这一次,同船过海的人全换了,倒是某只海鸥,迎着海风在空中略作停留,随之一个俯冲,轻盈地掠过头顶,既像分明来过的旧相识那样,又似萍水相逢,有风风不留语,有影影不传神。
在南海上,最容易感觉到的是树。有树的岛礁,远隔十里八里就望得见。才过五年,鸭公岛上的树多了不少,也长大不少。五年前那次,为了下海游泳,竟有些恬不知羞,藏在所能找到勉强可以挡住身子的小树后面换上泳裤。如今那棵小树已长得有模有样,即便放在内陆的森林里,也能撑起自身的风骨。
绕岛的时候,考古队的小贾队长,在前面几十米的地方缓缓走着,不时见到他们停下来弯腰捡些什么,一圈绕到底,其手提袋里已经变化出宋元明清不同朝代的不同瓷器。这些坚硬的历史器物也都是珊瑚残骸那样,随着风浪,来自海底。除了南海,无人晓得其华年流水,尘缘几何。海潮不知岁月,那只几百年前谁家女子使用的小小粉盒,躺在海滩上,其色其形已与大堆珊瑚残骸浑然一体。小贾队长识得,守岛的渔家儿女也识得。一位女子认识在博鳌潭门帮忙建中国(海南)南海博物馆的老陈馆长,不待对方说明来南海的目的,便转身进到里间,拿出一只宋代晚期的青瓷,送给老陈馆长。女子是南海博物馆所在地潭门镇上教村人,曾经在南海博物馆在建工地打了几个月的工,那青瓷是她在鸭公岛对面的全福岛上捡到的。南海之上,人们会不由自主地向大海放开情怀。鸭公岛居委会老主任姓叶,在岛上开了一家名为西沙驿站的小卖部,作为中国最南端的“超市”,所卖冰镇可乐,漂洋过海来之不易,即便每瓶卖到五十元、一百元也没有人嫌贵。实在想不到,待我们享受过雪里送炭、火中送冰的美妙,付款时,老叶主任坚持每瓶只收五元人民币。五年前来鸭公岛时,就曾见过老叶主任,那时他在岛上支一顶遮阳的黑色纱网,放些桌椅板凳供人休息。小贾队长拿出捡到的宝贝粉盒,大家一起围观时,老叶主任转身拿出一只同样的粉盒送给小贾队长。小贾队长高兴地表示,若与他自己捡到的那只配成一对就绝妙了。两相比较之后,虽然差异明显,小贾队长还是很开心。
从作为母船的“86399”号渔船下到小艇上,在我们这些乘客之外,还有两名船工,一名是掌控引擎并把舵的小船老大,一人在船头充当引水员。上鸭公岛时还不曾注意,等到离开鸭公岛,去往旁边的全富岛,才晓得站在船头引水实在太重要了。小艇进到离全富岛大约一千米处,水底的礁盘和浅滩,连我这有眼疾的人也看得清清楚楚。把舵的小船老大叫阿华,按道理阿华必须依照引水人在船头给出的手势,让小艇或左或右,或进或退。一开始的确如此,小艇在礁盘上往复冲突,一次次被礁石和浅滩阻挡,无功而返。小船老大宛如一员战将,一时间杀得兴起,三番五次从船尾站起来,越过引水的船工,直接选择前行方向。如此突击了许多回,有几次,小艇已抵达离海滩才几十米的地方,又不得不退回来再寻抢滩上岛的水道。小艇上的人全都主张像另一艘小艇那样放弃登岛,小船老大就是不肯听。终于又让小艇来到离海滩只有几十米的地方。小船老大将引擎熄了火,拎起来放进尾舱,转身跳入海中,硬生生地用一身力气将小艇推到海滩边。这时候,叫阿华的小船老大才松一口气,大声表示,自己从来没有上过全富岛,今天非要上来不可!
上岛的那一刻,再次发现南海的神奇让人失去想象力。
全富岛上的海滩,与鸭公岛上的海滩完全不一样,鸭公岛上如碎银堆积,全富岛这里似碎玉漫撒。同一片海域,同一座礁盘,如此巨大的差异,想说南海深处藏着一台巨大的分拣机,又觉得如此说话太机械了,可这一切南海是如何做到的?最奇妙的是雪白细沙铺成的无人小岛中间,有一汪碧蓝的水池。这时候,还有什么好说的哩?况且自己早就穿好泳裤,只需要去掉外衣,整个人便彻底投入那水中,天荒地老,古往今来,何时何地何曾有过,这比瑶池还要胜过几分的美妙处所。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狂舞,走在沙滩上的人轻轻悄悄,害怕在这没有人迹的地方留下打扰的痕迹。跳入水中的人更是无比沉浸,想将无限的南海、无上的南海,用每一寸肌肤去记忆,以备将来再有什么机会时,自己不仅仅只会说一句——我在南海游过泳!
此行终于登岛,博物馆老陈馆长立即在朋友圈发出灵魂之问:远航南海,所求为何?
老陈馆长说,渔者为生计,商贾为财富,当然也应有为珍宝者。现代人这么千辛万苦地到这么远的海上来,恐再也不纯为生计与财富,肯定还有其他。
这问话里藏着大问题:这一行人,为何顶着台风,硬闯南海?
难道真的只是关乎那些黑市上也只卖到几十元、最多几百元的明代粉盒等海捞文物?
那自幼随父辈出海,将祖传六代的《更路簿》铭刻在脑海中的南海通;那三十年不曾出过海、烤得一手好鱼的中年船工;那更加向往陆地上各种探险活动的年轻水手;还有我的两位年轻同行,完全可以待在安静的书斋里安宁地写作并生活;也包括老陈馆长本人,以其花甲年纪与学术贡献,为何还要赶在退休之前,与一帮年轻人一道,赴这次南海之约?也包括我自己,虽然自幼向往大江大河大海,但天地之遥的南海这一部分,许多地方五年前就已经来过,且眼疾尚未痊愈,不能碰那含碘甚多的海产品,为何还要自讨苦吃?或许那位非要在今天登上全富岛的小船老大,也在尝试寻找通往正确答案的路径。小船老大十分年轻,在这南海行走的日子还很长,别人从渔船下到小艇每次需要三到五分钟甚至十分钟,他只需要眨眼一般的几秒钟,一定还会有更好的机会登上全富岛。小船老大不与自己妥协,也不对时光妥协,这种意义,才是对万物命运一样的南海最大的尊敬。
用心热爱南海,才会如此向往南海。
用情拥抱南海,才会不管有没有理由只管来到南海。
要相信南海!相信南海没有真正的龙宫,然而一定有着能使人生变得更有意义的宝藏!
(刘醒龙)
【编辑:贺方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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