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蓼花寂寞红
文/张大丽
如果河里一直像这样,不涨大水,蓼花就会这样,一直红到深秋了。
蓼花、桂花、蒹葭,是最富秋意的花。蓼花和蒹葭一样,是喜欢生长在水畔河泽的野花草。
生长在农村的孩子,自小就知道为家庭分担一些劳作。有时候玩性占了上风时也会使些偷懒作弊的手段,比如寻猪草时就喜欢在稻田外的水渠里、小河沟割水芹菜,偶尔也割些蓼叶来充数,这些喜湿的水草生在河岸上大片大片的,越割越生,越割越旺。
母亲剁猪草的时候,就会把蓼叶捡了出来。说是蓼叶是又苦又辣,虽则可以用来给猪猡们开胃,但是太多了,猪是不吃的。或许孩子都有一种天生的恶作剧心理,越是知道蓼叶有这样的刺激性口味,越是要弄来给猪猡们吃,想看看吃了辣的猪猡是怎样的反应,谁知这些看似蠢笨的家伙比人都精,任我们搅了细糠麦麸哄骗,它们也只是哼唧着闻闻,又哼唧地摆着脑袋,就是不肯吃。倒是这些使坏的人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说,还搬起石头砸了脚——忘记自己的手还没洗,糅了眼睛、抹了鼻子,结果弄的眼鼻像抹了辣椒一样火烧火燎地生疼,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狼狈。
这个蓼叶我们叫辣蓼,说是早在辣椒还没流入我国时,古人拿它当做调料,烹饪腥臊的肉食时拿它代替辣椒使用。蓼分好几种,有这个辣蓼,还有酸模廖,还有红蓼、蓼蓝,算是同胞姐妹,不是生长在农村人是不易辨认出来的。
小时候水渠边最多的是酸模蓼,叶子和辣蓼相似,形如柳叶,叶柄处有黑色斑块,像青蛙背上的黑胎记,我们叫青蛙蓼,气味酸重。母亲常常割来给怕热的肥猪们垫窝,说是能除湿杀虫止痒,猪猡们睡得安稳了才长肉,食才不会白喂。而辣蓼的叶子就无花斑,不发酸,只气味辛辣。
偏是这个猪不爱吃,又辣眼睛的蓼叶,奶奶却喜欢得很,不叫它辣蓼叫它酒曲蓼。每到伏天,辣蓼还没开出粉白色米粒花穗子的时候,辣味最浓烈。此时割来洗净,晾干水汽按比例同清水酥好的白糯米研磨成绿泥,绿泥再团成小丸,摊晾在一张张新鲜绿南瓜叶子上,南瓜叶蔫软时就势一裹,就成了丸子的包衣 。高热的伏天气温下,这些绿丸子很快发酵成毛茸茸的白球,此时蓼叶丸子就蜕变成了酒曲子。风干后,奶奶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一个个收进干净的大瓦罐,密封在土墙屋的最西角。
这种蓼叶酒曲做的糯米酒是给爷爷和爸爸喝的,酒劲儿很大,干苦活的精壮劳力把它当成解乏增力的补药,睡眠不好的奶奶也常借着它晕乎乎的酒性安眠。我们喝的是那种豆腐块似的苏州甜酒曲做的糯米酒,酒味轻口感更香甜,适合不胜酒力的妇人、孩童,和坐月子的产妇滋补身子。我总觉着蓼叶能做酒曲子借的就是它那个辣劲儿,院里的黛婆婆还用它辣乎乎的冲劲儿来酥水柿子。青皮略为泛些柳叶黄的硬柿子沸水里打个滚,竹簸箕晾去水汽,瓦岗里一层柿子一层辣蓼叶子,层层装满,再加入凉开水,只个三五天柿子就又脆又甜,那个年代这就是农村孩子们苹果一样美味的水果了。
辣蓼嫩叶是可以做为野菜吃的,味辛辣且有浓烈的鱼腥之气,云南傣族用蓼叶做火锅底料说是风味独特,嫩叶焯水,加芝麻油蒜泥红油凉拌,嫩滑清爽,也可以配上红辣椒素炒。苏轼的诗句:“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说的就是蓼叶做的菜肴。一回,被劝吃过蓼叶炒鸡蛋确实很下饭。
黛婆婆人瘦弱,寒天胃疼,我们帮她采蓼叶晒干,用以冬天煮茶,说是可以暖胃。她还有更妙的蓼叶吃法:采最嫩的蓼叶,捣成绿汁子浸泡糯米,再将糯米煮熟,加入酒曲子,发酵成绿玉一样的蓼叶酒,茶炉上煮开,那意境就是正宗的“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了。”后来多年,我还疑心这个出身落魄富家的小脚老太,是否真不识字,真不懂诗文。
蓼叶酒曲的制作,奶奶只用辣蓼叶,而黛婆婆也用红蓼花和红蓼叶。只是我总觉得红蓼用来做口腹的俗物,有些焚琴煮鹤,太过暴殄天物之感。
红蓼算是蓼里的蓼中龙凤,比之辣蓼酸模廖和蓼蓝,红蓼个头高挑,腰肢纤细优雅,花穗子嫣红,冷水秋风里,如微微垂着修长脖颈的临水照花人。那惹人怜爱的模样,就是清水净瓶供在桌台上还有跌入凡尘的疼惜呢。
怪不得那个被皇位耽误,做皇帝不及做书画专业的宋徽宗赵佶,要用神笔画下传世名作《红蓼白鹅图》:“红蓼一枝,离坡高起,蓼叶正反翻折得势,白鹅蹲伏浅渚,回首理翎,目光凝然似欲,细卵白石无数”真真是,秋风生野水,寂远寥无边。
更有爱它的曹雪芹,在《红楼梦》第十七回中,贾政带贾宝玉一行人,给迎接元妃省亲的大观园中楼台厅舍取名。在听到清客们说出“武陵源”“秦人旧舍”这些提名后,宝玉很是反感说:“这越发过露了。'秦人旧舍’说避乱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四字。”可能是因此处位于大观园西南部的紫菱洲,与潇湘馆相邻,宝玉应是想到了林妹妹。就由古诗:“暮天新雁起汀洲,红蓼花开水国愁”化来取名为蓼汀花淑。不得不说林妹妹伶仃孤清凄绝之神韵和这红蓼花像极了。那种清寂寥落、超凡脱俗的冷傲怎能被凡尘所接纳,也难怪后来被元妃取掉蓼汀二字,只以“花溆”为名。
这样的红蓼本就是为诗画而生,哪是人间俗物,故也生得不多,大片的各种蓼里也就一两茎子,高高挑挑在秋风里摇曳生愁。
还有和辣蓼外形相似的蓼蓝,植株也一样低矮,花穗也不长多,仰脖向天,花粒淡红子稀疏,但相较辣蓼叶的狭长,蓝蓼叶片更宽,叶片色更深青。
就像辣蓼是奶奶的宝贝一样,蓼蓝可是黛婆婆的宝贝,蓼蓝花叶和杆子都能染蓝色青色,黛婆婆叫它染青草。制蓝、染蓝这可是黛婆婆的绝活。蓼蓝的制作是个麻烦的过程,先要将割来的蓼蓝洗净,毒日头下晒止半蔫,使其中的青色素沉淀,也就是杀青。
再将晒好的茎叶放大缸或木桶中用大青石板压好,加水浸泡发酵,每天翻转一次,待酸腐的气体从缸底往出“咕嘟嘟”冒出冒泡时茎叶就全部腐烂了,这时捞出残渣,加入石灰水,用木棒使劲搅拌就是我们这些孩子的活了。如此每天搅拌着一缸子蓝绿的水数日,需待到一个好晴日,早霞烧红天,黛婆婆才觉着时机成熟了,滗掉上面蓝绿的水,捞出蓝黑的沉淀,以干稻草包好吊起晾干,即为靛蓝膏子。
有时候她会把那些青黑沉淀留些在缸里,继续加石灰水,这次搅拌的木棒变为柳条捆扎的木扫帚。此时,那缸里就发生了变化:青黑的水转为深紫红了,就像夏天傍晚的云霞前几分钟还是青黑的,一会儿功夫就烧得发紫发红一般。也如前面一样,需要经常搅动。不过没有了那些茎叶残渣,力弱的小脚黛婆婆就不需要我们帮忙了。如此再搅拌发酵几天,滤出来晾干就是另外一种叫做靛青的色膏子了。原来青是从蓝里提炼出来的,难怪爷爷说青出于蓝胜于蓝呢。
色膏子都做好了,黛婆婆就要用它染布了。根据需要的布色深浅,色膏子和水的比列就有所不同,至于到底多少色膏子配几碗水黛婆婆也说不清,布在膏子水里浸泡多久成色深浅,她只凭手感来把控,就像制蓝时蓼叶和水和石灰的比例,还有发酵程度一样,难以有精准的量衡,也难怪我从学制蓝到染蓝母亲都看不上,说是学的半吊子手艺。
黛婆婆一生体面干净,自己纺线织布染色裁衣,春夏一身蓝,秋冬一身黑衬着一头寸丝不乱的白发,干净利落得哪像是扫地、烧锅、做饭喂猪的农村老太太。
黛婆婆自己穿的衣裤是用靛青膏子染成日傍晚的,蓝中发灰泛暗紫的暮蓝色,而靛蓝染的干净晴天的纯蓝色布,就是儿媳妇和孙子们的衣料。
可惜母亲不会纺线织布,我只能偷偷拿些她缝被子的剩布和手帕子来染色,我嘴甜腿勤就是黛婆婆的小使唤,因为常替她打下手 ,作为奖励,黛婆婆曾经用了一块白布特意给我染了靛蓝。她做的不是全部染蓝,白布先被她用猪油液浸出一个一个的小湿团,再用细细的麻丝把湿处捆扎成一个个小布疙瘩,打上结,用绳紧紧的扎住。扎成一个小花小球球,再将布料浸入膏子水中,而这些布疙瘩是不能沾上染膏子水的,等浸染时间够了就球球朝上挂晾干,又浸入膏子液中,再挂干,反复几次就好了,拆掉麻丝,把小球球打开时,就是一朵一朵的白牡丹,非常好看。
说是嵌在衣袖和下摆做镶边,洁净雅致最适合女孩子,母亲总是没有给我做成那么一件衣服,后来那个花边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再过了些年 ,就没有了黛婆婆,那些蓼蓝就只是那么绿了、青了、黄了的杂草,谁也没有再把它穿在身上了,还有那些采蓼用蓼的往事也如蓼花一样,在水畔寂寞地浅红深红。
后来和云南的朋友说这些往事,她说她们老家的村寨里现在还用这种方法染布制衣呢,想来就觉着羡慕,这才不枉那生机勃勃的蓼叶儿年年绿一回,青一回。
作者简介:
张大丽,现居陕西省佛坪县,热爱文学,2020年自创公众号梦尘曲,作品以散文诗歌和童话为主,2022年加入汉中市作协,有散文诗歌作品在报刊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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