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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16 01:29

【书法研究】试论沙孟海的“刷字”　■臧　平

2017-01-07 书法报

试论沙孟海的“刷字”

臧平

沙孟海先生一生亲历20世纪中国社会、文化和学术的发展与变迁，在语言文字学、古典文学、金石学、考古学、书学、印学等多个领域颇有研究，尤其对当代书法教育有着重大影响。

在其诸多篆刻作品中，有一方印引起了我的注意，内容出自米芾的“臣书刷字”（图1），并配以少有的长款：“米元章对时君之问云：‘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乏逸韵，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臣书刷字。’数者皆贱目之，元章自道似谦而实不让。诸如勒、排、描、画，尽装作之辞，刷则挥洒自如，无所假耤（jiè）。乙酉居渝州自制印并记。孟澥。”乙酉为1945年，时沙孟海46岁，个人思想已经成熟。镌刻此印，说明沙孟海心有所系。了解沙孟海的“刷字”，不妨先从对米芾“刷”字的理解入手。

臣书刷字（附边款）

图1沙孟海治印

“臣书刷字”是米芾自己概括的，不妨从三个角度进行思考：一是为什么要这样说？二是“刷”具体指什么？三是此言对学米书者可能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所谓的“刷”，从字意上讲就是迅速推擦，但如果简单地理解为漆匠刷家具的动作，那真是完全误会米芾了。综合米芾的各种言论和具体笔法来看，对“刷”的理解有三个要点：一是迅疾。快可以得势。当书家技法十分熟练时，势随兴至，力随势下，方可不受约束。清宋曹《书法约言》云：“非劲取不能得势。”米芾运笔迅疾，笔锋所到之处，左右逢源，增加了书写运动的连贯性，笔锋外露，爽利峻拔，气、韵、力自然天成，可谓尽兴、尽势、尽力。二是疾速中能沉着，快而不飘。三是挥洒自然。老米以晋人风韵为根基，虽然有大量的提按顿挫动作，即使这些动作的幅度较大，富于跳跃性，也不觉得突兀和生硬。

“八面出锋”，时常多见相关言词，如“字之八面，唯尚真楷见之，大小各自有分。智永有八面，已少钟法”“智永临《集千文》，秀润圆劲，八面俱备”“又慕段季转折肥美，八面皆全”。《海岳名言》中用“锋势备全”来解释“八面”，“善书者只有一笔，我独有四面”。其实无论是“四面”还是“八面”，都是虚词，就像“八面玲珑”“八面威风”一样，乃言其多。米芾强调用笔的姿态，笔锋和纸之间注重角度变化，进而主张扩大运笔的自由度，强调笔毫运动方向的多变，擒得定、纵得出，遒得紧、拓得开。米芾的笔画变化多端，这在其中后期作品中尤为明显。这样写出的笔画，呈现多样性，有更强的表现力。一个“刷”字，折射出米芾对书法技巧的高度自信。正是这种刷字的用笔方式，定下了米书结字的基调，字形跌宕多姿、体态万方。

对于米芾的书法，喜爱者有之，批评者亦有之，认为露锋过多，学者易病。实际上，所谓“学书贵在法，而其妙在人”，书家风格在取法者笔下变成习气，主要是学书者个人的关系。所以，学米者虽然众多，成功者却屈指可数。究其缘由，就在于很难把握“刷”之尺度。学米出类拔萃者主要有徐渭、董其昌、王铎等人。徐渭笔法上不精到，也不在意是否精到，最主要的是改变了气质，愈加狂放不羁。董其昌则变恣肆跌宕为云淡风轻，欲造平淡天真。王铎在笔法上变米芾的振迅天真为老辣纷披。这三个人属于成功的变通者，更多的人则是在米芾原有的框架下探索，难以自拔。这就说明一个道理——“变法者生，守法者死”，或者虽然不“死”，也只是等而下之，比如吴踞即是。但是真正要做到知变、善变，又何其困难！

沙孟海显然对于米芾的“刷字”有过深入思考，而且领略了刷字要点，但又没有局限于米芾原有的框架体系。其大半生主要以颜书为基调。苏东坡评颜真卿书法“雄秀独出”。沙翁指出了颜书的渊源，是“综合五百年来雄浑刚健一派之大成，所以独步一时，决不是空中掉下来的”。沙老书风在成熟期独辟蹊径，将颜字的雄强发挥到极致，关键在于其“刷”字笔法，但不同于米芾之“刷”。回到前面所言沙孟海镌刻米芾的“臣书刷字”这方印，对“刷”所给出的解释是“挥洒自如，无所假耤”。沙书刷字“如牛耕田”，主导性用笔乃谓方笔直势，纵意成刷，以用锋的“灵活动作”和“恰到好处的夸张”，进而做到“线条化为块面，块面复变作线条”，不断地组合和转换，在黑白的强烈调节对比中形成了深厚、猛利、郁勃的特点，最终铸成雄强霸悍、博大豪放、胆魂惊人的书风。

沙孟海生活的时代处于一个剧烈的转换关口，新旧碰撞、中西之争、技术革新等各种新因素此起彼伏。沙老一生书印兼攻，碑帖兼融，这与当时整个大潮流是分不开的，但不难看出他的求变思想和实践尝试。沙孟海的大字和小字用笔方式差别明显，存在有意识地转换。“扫刷”用笔和提按用笔与字形大小密切相关。字小、尺幅小则刷笔少、提按笔法多，主运指、掌，多是碑的体架、帖的笔法，讲求点画细节；字大、尺幅大则刷笔多、提按笔法少，尤其是巨轴榜书用笔则不受传统笔法的限制，方笔为主，正、侧、挫、扫锋互用，挥洒自如，观照通篇气势，重墨堆成“块面”，彰显力度和气魄。这种行笔法与其方笔、碑体合成了气势恢弘的独特风格。沙老尤善榜书，擘窠大字粗黑劲挺，饱墨如注，酣畅淋漓，有金石气韵。

图2沙孟海行草条幅青春鹦鹉，杨柳池台。碧山人来，清酒满杯。

米芾的“刷”从外在要素看，形成了个人的技法特征，往更深层面来说，则是“取势”。沙孟海的书法（图2）不仅关注笔法方面“刷“的动作，而且是从内在的“势”上花大力气钻研，从而奠定了个人风格的基础。笔势上主要是通过一定的速度求得雄强凌厉和气韵贯通，霸悍淋漓而不单调，变化多端。书法史中的行草书家大都以曲势、圆势为主，以求取笔势便利及气势顺畅。自明朝以来，以方笔直势写行、草而卓有成就的，主要有张瑞图、沈曾植等人。沙孟海以方笔主导，一类行、草书多用侧锋、方笔，方势、直折。这种笔方字方的技法写行、草极有难度。但沙老并不排斥曲圆笔势，方圆兼融，讲究圆曲与方直的融通性。虽然是圆笔曲势，但不同于傅山那种全曲、全圆式草书，重墨与扫笔所形成的众多飞白强烈对比，加之迟疾不一的节奏，尤其曲笔、曲势充溢了深沉、雄放的气势和力感。字势追求欹侧造型，部分则融合章草体势。再在具体笔画上加以变化，进行微调，避免形成千篇一律的习气。横画和捺画极富特点。横画有颤笔长横，主要是受黄庭坚影响。长横画的左、中部皆有颤抖笔触，向左伸出较长，有时甚至是伸出字外最长的笔画，这种横画也是横向取势的笔画关键点乃至行、草书中整个节奏的调节点。沙孟海部分含有章草特色的作品中，许多横画呈上弯拱起状，左重右轻，含有隶意，属章草写法。捺画形式多样，有粗细一律型捺笔、章草型捺笔、魏碑型捺笔、行楷型捺笔等，有时甚至将多种写法糅合于一笔或一件作品，笔触样式变化多端。强调通篇字势一致，即通篇文字的倾斜角度基本一致，一律左低右高，点线呈平行对称关系，显得井然有序，一气呵成。单字往往左右用力，字形横扁，多为横向取势，从每一纵列来看，呈现出左右伸展的同时兼有向下推进的“力势”，与晚明张瑞图行草中的“取隶势”颇有相似之处。

茂密是沙孟海结字的特点，更加强化了“刷”的优势。无论大字榜书或小字卷册，皆以“密”为本，笔画内敛，宽绰外发的笔画虽然也有，但相对较少，向字外拉出的只有长横、捺笔等，拉伸也有节制。粗重的笔触也是沙老书法笔致雄浑、结构茂密、气势非凡的一个基础。其中竖画粗笔居绝对优势，也有撇、捺以及接近纵向的各类竖势笔画。每个字都含一处或多处浓墨重笔的粗厚笔画，致使笔画粘叠，形成“墨块”“墨团”，使得字内空间紧迫、空白减少、点线密集，有时甚至封盖了大部分字内空间，强化疏密、轻重、黑白多重对比，视觉效果新颖、动人。竖势厚重笔画对巨尺大字来说，还有强烈的支撑感和体积感，并有益于纵向字间笔势的连贯，对作品的章法布局、气脉流通起到有益作用。

从沙孟海的一生来看，其中的“扫刷”写法占很大比重，是融通传统之后的得心应手之举。因为大量运用“扫刷”写法，形成了异于传统样式的线质及奇异字形。从空间上看，因为大面积飞白式笔触，造成数不清的“线”或“点”，众“线”细如丝发，一些“扫刷”强烈的字弱化了线与点，成为变相的“面”“块”，如此一来，字形似乎被重新组构，从而使观者有不同以往的感受，并不能单纯以计白当黑来评价。扫笔形成大面积皴擦、飞白笔触，使之呈现非黑非白的色调，与燥润、干湿等对比共同组成丰富的墨色变化，令人耳目一新。从时间上来看，就是“截笔”“刹笔”等大量使用。截断形笔触实质上也是扫刷笔画的一部分，属沙孟海的特色笔画之一，多见于80岁以后的书作中。一般用于匀直而较粗厚的竖、撇、横画上，尤以粗竖画用得最多，笔画末端仿佛突然中断、戛然而止，驻笔处较平齐，气势夺人。

综合来看，虽然沙孟海也是刷字，但与米芾截然不同。米芾是以二王为基调，秀逸为主；沙孟海以颜真卿为根本，雄姿英发。有一点很明显，沙孟海与米芾笔法的丰富性是无法相提并论的，沙孟海的“刷”在具体动作上更体现出日常中的“刷“——力送毫端，铺毫用力，万毫齐力，雄健大气，紧收中宫，参差向背，开合取势，简施重笔，灵活多变，浑厚华滋。毫无疑问，沙孟海正是利用和发挥了米芾“刷”的特点，将气势发挥到极致。对于像沙孟海这样的大家来说，所谓不破不立，背逆传统很可能意味着新格确立。不管沙孟海的这种“变”是有意或无意，或是兼而为之，能把字写到气接两汉，点线笔触有不一样的“质感”，带来独特的视觉效果，可以说，沙老的入古取法是刻苦而精深的。虽然还存在一些问题，比如晚年不但用到笔肚更是运及笔根，致使笔法猛利有余，含蓄不足。部分书法作品虽然酣畅淋漓，但亦失去了某些该有的细致。但是这些都无法掩盖其总体上的成就。从思路上来看，更有值得借鉴之处——书家风格的形成，并不一定要搜罗万象，只要抓住一点加以发挥便可能有所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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