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准备课程的间隙偷摸地看完了这本小说,跟马哥讨论问题到半夜,然后补完剩下的一半书评写到一点,明天虽然是中秋节,却也是要开始准备上课的材料……谁说研究生很闲的?)
也许对于现代中国人来说,思考死亡什么的多半会被看作一种无病呻吟的矫情,毕竟在一个二十四小时都要考虑如何生存成活的社会里,思考如何华丽而凄美的死亡这种事实在是为人所不齿吧。但没办法,有的喜爱就是像毒药一样,在大众疯狂地追求着成功秘笈的时候,我却独独醉心于太宰治这个无赖。
在17年的新版《小丑之花》中,收录了《小丑之花》、《逆行》、《盗贼》、《他已非昔日之他》以及《虚构之春》五部作品。一如我多年前一经拜读便引为知己的《人间失格》,在“失格”前的太宰治,也早已显出自己是个可爱而颓废的寻死者的模样来。
如果你想理解《小丑之花》中的大庭叶藏,那么《人间失格》是必须要佐读的,《斜阳》是必须要佐读的,甚至连芥川龙之介的《显贵》也是要佐读的。若不读《人间失格》,便不能发现《小丑之花》中的人们还尚且只是对世界仍抱有希望和余温的青年;若不读《斜阳》,便不懂太宰治的温柔与他人之温柔有何不同——他的温柔是不容于世的,在《斜阳》里和子的“哭”,以及在《小丑之花》里叶藏的“笑”,都是太宰治最擅长写的那种“温柔的悲哀“;而同样,若不读《显贵》,你便不可能深刻地感受到太宰治对“贵族”那种深深地执念,这个身份,以及由这个身份所带来的种种痛苦,对他来说,都化作一种“高贵者的折磨”——就像是哈姆雷特才配得上“王子复仇记”这个名字——贵族的身份使他痛苦,却也使这种痛苦显得高贵。
而且,除了太宰治,你很难再从第二个作家的笔下感觉到,连“仅仅只是”、“仅仅只有”这样的词语都可以让人倏然舒一口气,对于这个一心求死、却又不肯死于无名的无赖家伙来说,希望就像是阴天里的太阳那样——我们都知道它存在,但它只是隐藏着、沉默着,不出现、不温暖谁、也从不发光。
“过了此处便是空蒙之渊”,“过了此处便是悲伤之城”,他从不畏惧歌咏地狱,一如他虽然卑怯,却从未对死亡有过一星半点的敬畏。如果说《人间失格》中最关键的一句话是“胆小鬼连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那么对于《小丑之花》来说,最关键的也许就是本段开头我引用的那两句了。面对同时殉情的女人死去了,而他还活着的这一现实,虽然愧疚与罪恶感时时都折磨着这个青年,但《小丑之花》到底是“花”,即使凋谢了,也不过只是到了秋天,而远非凛冬将至。所以在大庭叶藏的身边,还有护士真野,还有小菅、飞驒等友人,这些青年一边鄙视着寻欢作乐,企图摧毁“生”的乐趣,另一方面又仔细而小心地维护着“人”这个脆弱的机体。这些青年人大声笑着,仿佛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他们对这个社会的一切都不信任,哪怕在彼此之间的对话中都小心翼翼地自我保护着。太宰治在文中说:
“他们经常笑。一点小事也能放声笑得东倒西歪。露出笑颜,对青年们而言,就像吐气一样容易。……但可悲的是,他们无法打从心底欢笑。即便笑弯了腰,还是很在意自己的姿势。他们也常嘲笑别人。他们想逗人发笑,甚至不惜伤害自己。”所以,对太宰治来说,笑或者哭,都远远超过了这些表情本身的含义。对于这些青年来说,“笑”似乎成为一种社交方式,社交符号,好像是两个人见面交流时打的招呼,他们关注自己笑的姿势胜过关注笑本身。这本身就很荒谬了。再加上这些青年为了逗笑别人,“甚至不惜伤害自己”,这就对应着题目中的“小丑”了。而“小丑们”坐在一起,谈论文学,谈论艺术,谈论杰作,谈论亲情与爱情,但他们其实什么都没在谈,他们其实对什么都不认真,他们只是在徒劳地消耗着自己的生命而已。
“青年们从来不认真讨论。他们尽最大努力小心不触犯对方的神经,也小心保护自己的神经。他们不想平白受辱。而且,一旦受伤,总是钻牛角尖地认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以,他们讨厌斗争。他们知道很多敷衍之词。就连一个否定,起码都有十种不同的使用方法。还没开始议论,已经先交换妥协的眼色了。最后一边笑着握手,一边彼此却都在暗自嘀咕:猪脑袋!”(P.15)当然,《小丑之花》并不是个太欢快的故事,毕竟是太宰治笔下的故事,他不光嘲讽他笔下的人物,他对自己也同样不放过。在作品中“我”屡次跳出来打断整体叙事进程,一次又一次地贬低作者自己的创作和努力,虽然叶藏渴望被救赎,渴望能从殉情女的独自死亡中解脱出来,但这些时不时就出现的、打断叙事的话语却也同时破坏着叶藏的希望。在整个故事的叙事变得支离破碎的同时,《小丑之花》中的大庭叶藏也逐渐向着《人间失格》中的那个大庭叶藏靠拢。这也是为什么《小丑之花》被看作是《人间失格》的前传,大庭叶藏在这里所经历的内心郁躁,以及他所感受到的压抑与愧疚,都是最终导致他“人间失格”的动因。
而在故事的结尾,叶藏重新回到殉情的断崖:
“浓浓的晨雾深处,海水微微荡漾。然后,不,仅仅是这样”。就像我上文中提到的,你很难再在第二个作家的结尾读到“仅仅是这样”这样五个字时,不是感到叹息,而是会长舒一口气,为人物的“幸存”而感到庆幸和欣慰。一如当我们得知他在《人间失格》完成后不久,便于玉川上投水自尽时,除了感到悲伤,也会为这样一个男子能够以如此凄美的方式选择了自己的死亡而感到欣慰,而这,就是太宰治的魅力所在了。他让人们体验到,死亡也许并不可怕,如果你觉得生活始终在摆布你,让你不能自由,至少你可以自己选择一种以你的意志为决定的死亡方式,这不是逃避,这是人类最后的尊严。
这是很有意思的一系列短篇,也是太宰治在第一节芥川奖时入围的作品。
怎么说呢,不论是《蝴蝶》里的老人,还是《盗贼》中的大学生,抑或是《黑鬼》中的少年,他们都是太宰治本人的人格投影。
《蝴蝶》里的老人玩乐了一辈子,撒谎、耍无赖、吃喝嫖赌都做过,甚至到濒死时都还在说谎。但在他弥留之际,对年轻貌美又很灵巧的小妻子说,他还想玩。玩什么呢?怎么玩呢?这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来说,不就是最大的耍无赖吗?我们可以说这个老不吝没有做出什么价值和贡献,但单就一个人的一生来说,他却比谁都自由、都洒脱、都逍遥而不受拘束。这也就是《蝴蝶》吧,美丽而无用,洒脱而脆弱。
而《盗贼》里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我”在考场里写的那段关于福楼拜与莫泊桑的对话,需要提醒的是,这段话如果配上芥川龙之介的《显贵》一文来看,则会更加使人明白这两人对于“贵族”(“少爷”)的理解:
“福楼拜是小少爷。弟子莫泊桑是成年人。艺术之美,说穿了是对市民奉献之美。这种感伤的绝望,福楼拜不懂,莫泊桑懂。福楼拜想要洗雪自己的处女作《圣安妮的诱惑》饱受抨击的屈辱,为此糟蹋了一生。历经所谓剖腹断肢的酷刑折磨,每写完一部作品,无论世人的评价如何,他的屈辱创伤都会更激烈地蠢动、疼痛,他心底那个填不满的空洞,便会更大、更深,然后死去。他被杰作的幻影欺骗,被永远的美魅惑、吹捧,最后别说是一个近亲了,连自己都救不了。波德莱尔,才是真正的少爷。完毕”(p.76)当我们刨除太宰治对于波德莱尔的偏爱来看这段话之后,其实这段话更多地表现出太宰治自己的一种期待与渴望。他希望自己能够跟自己的偶像波德莱尔一样,成为“真正的少爷”。那么,真正的少爷又是什么呢?这里就要引入芥川的《显贵》了。作为我对芥川感触最深的一篇作品,他在《显贵》里描绘出了一个弱不禁风却又无比顽强甚至顽固的“末代贵族”,他没有妻子儿女,他只关心自己“屏风”内的艺术,而“不管屏风外是不是炮火连天”。你可以说他是完全封闭的,也可以说他是完全自由的,而这之间的界限,就是人对于自己的认知。
所以有时候我更觉得太宰治的思维更像是后现代主义的作家们,他们一样都把个人看作一整个世界,而不再把世界看作是“个人”的集合。他们的视野中已经没有了“集体”和“集合”,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又一个各自不同且风采各异的个体,而每一个个体,都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关于这篇作品,我就简单的说两点吧。
第一个是关于太宰治笔下的这个“房客”的形象。一如他在其他作品中经常出现的“房客”形象一样,《他已非昔日之他》中的木下青扇也是个无赖。他贫穷,交不起房租且成年累月的拖欠;他对于女人,对于社会,对于所有正常世人看起来奉为圭臬的规则都有着自己惊世骇俗的解释。而这样的一个人,在“我”看来,却最终从他身上发现出种种“天才的特质”。
“我”讨厌他吗?讨厌。“我”抱怨他吗?抱怨。可“我”为什么又会一次又一次地容忍他呢?
因为“我”从他身上看到了我想过、却永远不可能实现的那个“我”。
“一切的一切都是以前的他,随着每一天的风向渐渐变色罢了。”而我们也是如此,随着视野和阅历,我们也并非前日之我了,不是吗?
第二个则是一条还算明显的线索吧,附赠给那些找不到头绪的读书人。木下青扇厢房中壁龛饰物的改变,与他身边女人的变化是同步的,从什么天才流的墨宝——“北斗七星”的挂轴,到一尺高的石膏胸像,再到牡丹花布袋中的三弦琴,这与他身边的女人的变化都是一致的。
如果你能够喜欢《人间失格》,那么对于《狂言之神》,你也一定会感到惊喜。虽然这描写的是“我”自缢未遂的心路历程和具体经历,但是,如果“我”最后真的死了,这篇作品又从何而来呢?所以在看到最后的时候,就像《小丑之花》一样,会有一种想要指着太宰治的鼻子大喊“啊!你这无赖真可恶!”的冲动。
在这里,有极度令人感到悲哀的氛围:“今晚就死”。众人皆已远去,世界仿佛只剩我一人……
在这里,“我”能够成就女人:“不是神的缘故。是人力创造出维纳斯。”(P.153)
在这里,“我”也是病人:“罹患自我丧失症的我,如果不借用他人之口,连一言半句也无法谈论自己。”
在这里,也有他对幸福的微弱渴望:“我的剩余时间不多,必须用在幸福的事情上。”(P.166)
所以这位“狂言之神”在这里对所有的读者,甚至是死神都耍了一次无赖。“我”渴望死亡,追求死亡,但绝不认同默默不闻或丑陋的死亡。他说“我要秉持一丝不乱的意志自杀”;他说“我甚至准备了一套不动如山的哲学体系来证明,死去较好的这个建议,绝非恶魔的嗫语。”
于是最后的最后,他拒绝死亡的原因不是害怕,不是恐惧,不是任何其他情绪上的原因。而只是因为他突然想要抽一根香烟——“不成为大师没关系,写不出杰作也没关系,只要躺着来一根喜爱的香烟,工作后小憩片刻。”这种强烈的欲望与冲动让他听见了“死神逃走的脚步声”,而他的视野却最后放在了那夜晚中的万家灯火中——这难道不是对“死”的一次“耍无赖”吗?
具体解释起来的话就太复杂了,还是希望诸位能够自己读出其中的乐趣。毕竟太宰治,这个人真的是太无赖,却又太可爱了。
看不下去?正常。看不懂?很正常。
如果你不用一种做学术研究的态度和方式去审视这篇碎片信件的杂糅成品,是根本就无法看懂太宰治这个家伙到底想要在这里跟你说什么的。上旬14封,中旬22封,下旬25封,再加上元旦的十数封简讯,太宰治在这里把自己从作品中抽离出去,而用了无数个“他者之言”来塑造一个他人眼中的太宰治形象。
所以,我们会看到的被喜爱的太宰治,被厌恶的太宰治,被抱怨的太宰治,以及被恳求的太宰治,每一个都是他,每一个又都不完全是他。亲近的编辑、陌生的读者、疯狂的崇拜者、狂妄的亲人、以及自己的文学上的师父,这些对于太宰治都有自己独特见解的人的言语杂糅在一起,便“虚构”出了一个无所不包、但又永不真实的“太宰治”。
毕竟,连太宰治自己,也只是一个“罹患了自我丧失症的患者”,如果不通过别人的话,也是无法描述出自己的。那么,这样一个由别人和别人的言语为我们所构成的世界和社会,对于渴望自由的无赖来说,不就是一个巨大的监牢吗?谁也不知道什么是真实,所有人都活在他人的话语里和眼里,没有人能够自己证明和认识自己。多么孤独!多么荒谬!多么可悲!
那么,对于太宰治的自杀倾向,你们还会感到疑惑吗?
(PS.《小丑之花》《狂言之神》《虚构之春》是太宰治“虚构的彷徨”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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