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无意对剧情的开展花费过多的心思,似乎剧情也是场景的铺垫,细节的描写而存在,读这类的纯文学最好事先看过几部早期的昭和文艺片,这样才能对作者细腻柔和以至于繁琐的笔调产生共鸣。连作者都在作品里像自嘲般称自己的场景描写过于多,而对人物的心理活动过少,但其实这就是告诉我们,他只是想表达场景的美,通过场景的美来构造人物的内心活动,甚至是掌控整篇文章,这就是作者领悟到的自然主义,同时,自幼对中日古典文化的耳濡目染,所有的场景刻画描写完全脱胎于诗词的意象,这一点在战后日本文学似乎已经成为了绝响。
地狱之花
一
灿烂的五月第二个星期天的午后,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园子牵着小秀男的手,迈着相当疲乏的步子,沿着向岛的白髯堤缓缓走来。
此刻,大自然正自豪地展现出她最为美丽的姿容,恰似一位丽质处女,大堤上、田野中、道路旁,极目远望,处处披上了柔软的天鹅绒衣裳——那树木的嫩叶和青草的光泽美得难以形容。宽阔的隅田川,宛如一条闪光的浅黄色缎带,上面处处绣上了细小的波纹和白色的水鸟。在比丝绸更加柔和的太空中,初夏的太阳给这一切艳丽的色彩洒上了一层金黄色的、美妙亲切的光辉。
河面吹来的微风中自然地带着绿叶的清香,园子任其吹拂着自己那烫成英国式的发型,出神地眺望和睦而又充满生气的河堤,心中忽然萌动起一股女性特有的、悠然而安详的情感,一种犹如摆脱了平日拘谨生活束缚(尽管她本人不这样认为)的、极其舒畅悠闲的感情油然而生,无意识地展开了幻想的翅膀。她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手中牵着的那个少年,只是漫步走去。不一会儿,她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留神看了看少年,只见秀男依然是那副病态的、萎靡不振的神情,正无精打采、死板地拖着脚步而行。园子想找个话题结束这种一时的沉默,便指着一条睡在两人路过的大门楼住房前的黑狗说:“秀男,你瞧,那是猎狗吗?”
“喔,那是阿姐家的狗。”少年漫不经心地回答,然后抬起头看着园子,“老师,这一家是阿姐的房子,以前曾是我家的别墅。”
“哟,是吗。好漂亮的房子!”园子已经听说向岛有黑渊家的别墅,但是没有亲眼见过。
“老师还不认识阿姐吧?”少年稍稍来了点精神,“咱们去玩玩?”
“我一次也没和她见过面,再说天马上就黑了,下次再去吧。”园子回答后,静静地望着堤下的宅邸。
高高的围墙里,像森林一样繁茂的树木完全遮蔽了房子的屋顶,只是从宅邸横卧的占地上可以了解到里面大得无法估测,而且十分幽静。园子平时鄙薄财富,此刻却似乎产生了一种敬意。不一会儿,她带着这种意念萌发出一种好奇:这座宅邸的主人是位什么样的人物呢?
“你阿姐现在还是独身吗?”园子终于憋不住问道。
“是的,就她一个人。”
“多大岁数?”
“嗯……我想是二十六岁。”
在这么大的、毋宁说是寂寞可怕的大宅邸中,一个二十六岁的女人独个儿生活……仅此事实,便使熟知遭到社会强烈排斥的黑渊家情况的园子心中立刻浮现出种种想象——这位与自己同为女性的女子,有着如此巨大财富却隐居在这寂寞的城郊,其命运究竟如何?园子的心沉浸在略带几分同情的悲哀之中。忽然,从幽深的树林里面,幽幽的琴声钻出随风摇曳的、小小的绿叶传入耳中,仿佛受到琴声的感染,附近的黄莺也不知在何处鸣啭起来。啊,何等的悠闲,何等的恬静!在世上激烈的生存竞争中不时感到精力不济的园子的心不能不立刻为之震颤,与其处在褒贬不定的街巷中为极易受损的名声苦斗得精疲力竭,莫如退离社会而生活于太平世界。冷静地看,这种人或许可以说正在享受至高无上的幸福……这一偶发的深深感慨使园子身陷其中,她和少年机械地运动着的脚步使他们离那宅邸已有五十来米远,可是,园子的心仍然无法从这种感慨中摆脱出来,最后,她竟想到别错失良机,而要和隐居在这座宅邸中的女主人亲热地谈谈。这种意念引诱着她,她看了看秀男,问:“你阿姐是怎么样的人?”
“阿姐她……像高个子的爸爸那样……”
这天真的回答使园子不由露出了微笑。这时,即将落山的红彤彤的夕阳照在河堤上,散步回家的人们的身影全都倒向同一个方向。园子忽然听到自己身后响起重重的脚步声,不由回过头去,只见一位老绅士向她打招呼:“你好,在活动吗?”
“是的。”
“真是好天气,这样的星期天散步,真没的说。”
绅士似乎习惯于经常保持威严,他几乎是故意从自己那令人讨厌的容貌,尤其是从那密密的胡须间发出一种装模作样的和蔼声调。他的年龄将近五十,是个肥大的人,高高的礼帽靠后深扣在头上,双肩不时在完整地扣好纽扣的大衣下耸一耸,双手正确地分垂左右,似乎在任何场合下都不会改变这种极其认真、清廉和严肃的姿态,令人感到他此刻在长满青草的河堤上踏着柔软小草的脚步也像在学校长长的走廊上发出的脚步声一样,极有规律,不快不慢。
一开始,园子听他说出自己从未听到过的亲切问候,一时竟慌张得不知如何作答,过了一会儿,她看看与自己并排而行的他的模样,发现他与平时那位惯于装模作样的水泽校长并无两样,才以平静的声调回答:“您也在散步吗?”
“不,去亲戚家有事,现在回家。”
“是吗。我从上野出来散散步。前些天跟您谈起的黑渊的儿子就是这一位。”
园子看了看秀男,说这位老绅士就是自己供职的某女校的校长,还文静地帮他摘下帽子,让他向校长敬礼。水泽校长慈祥地微笑着询问了秀男的年龄,接着又对园子谈开了,从有关儿童教育方面的意见扯到女子比男子更适合当家庭教师,等等。园子认识水泽已经三年了,不过,除了在学校的教员室谈论校务之外,从未听他谈过这样亲切的话语,因此,她一直以为校长是个十分严厉甚至苛刻、可怕的人物。然而,眼前的校长以一种轻柔、和蔼的声调与自己畅谈,使以前认为他苛刻的园子心里感到校长似乎还具备一种不寻常的慈祥气质,作为一个妇女教育家,可以说他是一个最合适的人选。于是,园子连最初校长亲切地招呼她时,自己产生的奇妙的不快也完全忘记了,随着交谈的深入,她竟大胆地谈出了平时自己想到的有关女子教育方面的意见——从当今女子教育方针的过于消极一直说到想进一步推动和发展男女两性的清白、圆满的交际关系。
这时,水泽校长说:“当然,我也这样认为。”他对园子的意见略加赞同,接着又道出了自己的苦衷:我也想坚决地采取积极的方针,可是,社会的形势尚未成熟,所以还不能断然冒进。无论是谁,当他把蕴藏在心底的意见发表出来,又受到对方的欢迎,这时的愉快是难以忘怀的。园子的心情自然地舒畅了,情绪振奋,忘记再去深究校长的真心究竟是什么。
她说:“我真不知该怎么说,让我不客气地直抒己见,那么不满意的地方还很多。如今的妇女教育家把服装以及所有妇女的装饰都当做奢侈品加以猛烈攻击,结果使一般的女学生以为粗俗比质朴更好,比如她们蓬着干燥的头发,不去梳岛田式或其他美丽的发髻,完全破坏了女性美,还自以为得意,我觉得这真是一大憾事。再说,我最担心的是这种只知奋发追求学问,却缺少女性自然温柔美的人,将来结婚后是否能尽到妇女最重要的义务。所谓妇女对社会的义务,一般说来就是慰藉丈夫、当好内助、建设圆满的家庭,除此以外别无其他。所以,我对这一点很不放心。”
秀男露出无聊的神情,无可奈何地拖着脚步,可是,园子还在与校长谈自己的各种感想,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枕桥前。
“老师,快点回家吧!”秀男一看到桥对面等候的马车,顿时精神大振地叫。这时,两人的交谈正好中断,园子过桥来到马车边,向水泽校长作了恭敬而又天真可爱的辞别,拉着秀男的手打开了马车门。
二
由一匹马拉的小型马车载着园子和秀男从上野动物园到浅草公园,然后又到向岛跑了半天,现在,随着驭手扬起的鞭子声,马车一溜烟地朝吾妻桥方向奔去,把水泽校长抛在身后。
夕阳为天空和河水染上了火红的色彩,连正要过桥的马车的窗边也闪着红色的光辉。可是,不一会儿,当马车来到小石川水道町的宅邸附近时,暗淡的黄昏之光已变为夜色。在装有大铁门的西式大门前,园子扶秀男走下马车。铁门柱上耀眼的汽灯和大门口的电灯光,把门前宽大的院子照得通亮,使树上美丽的嫩叶更加青翠,就着亮光仰视这幢两层楼的洋房时,还可以看到另一幢紧挨着洋房的很大的日式平房的屋顶。园子打开大门,走进这幢日式房子的一个房间。
这间房间是秀男的自修室,除了放有一张双脚桌子和一只书箱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东西。一周前,园子经好友笹村道三介绍,受聘当上黑渊家的家庭教师,带秀男去郊外散步,今天也是第一次。起初,园子为进黑渊家工作的事犯过不少的犹豫。提起黑渊家,大多数人都会皱眉,有关他家的流言五花八门……说起来也没有什么很确实的根据,主要说这一家的主人很早以前曾同洋人的小老婆通奸,通过这个小老婆夺取了洋人的财产,不知是否因为这个缘故,黑渊家才拥有巨额财产和这么大的住房,但遭到社会的摈弃以至于无法到社会上去露面,这倒是事实。园子难以拒绝平时信赖的朋友笹村的一味恳求,事先征得了自己学校校长和养母利根子的同意后,才答应下来,说好每天在女校上完课,就到黑渊家来给秀男上课。而园子从进入黑渊家的那一天起,始终不能摆脱一种好奇心:这户人家的主人现在仍然是被社会抛弃的可鄙人物吗?社会又究竟为什么要如此排斥黑渊家呢?她很想把这些问题搞个水落石出。
和往日一样,吃完女佣送来的晚餐,园子让秀男念了书后,准备回家。这时,纸隔门打开了,进屋来的是这家的主人。
“呀,今天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一定累了吧!”
“不,没什么……”园子很有礼貌地回答,静静地看着他的脸。
主人和第一天见面时一样,穿着秩父绢质的夹衣和短和服,岁数看上去已近六旬,头发胡须全都白了,但是,由于体格健壮,所以并不觉得怎么衰老。他那泰然的坐姿,不仅自然具备掌握巨大财富的人该有的威严和沉着,而且带有几分慨然的风采,似乎立志于反抗社会一时给予他的沉重打击。同时,长时间隐居生活的影响又使他那常常紧皱的浓眉之间和闪着某种异光的、凹陷的眼睛里漂浮着一种黯然失色的、不快的色彩。
“不,你一定很累了,听说你们到了向岛啊。阿秀,很有趣吧!”他的脸上浮现出充满慈爱的微笑,看了看秀男。秀男喜滋滋地回答:
“爸爸,我们经过阿姐家门前了!”
“哎,还有一条大狗呢!”园子突然想起自己在河堤上对秀男的姐姐所作的种种想象,于是,又若无其事地回头看了看主人,“那座房子好像大得很哪!”
“是啊,只是庭院大,住房可旧得不像样了。”
“谁住在里面?”
“我的大女儿住着,她叫富子。”
园子借机又试着问了两三个问题,老主人一开始的回答有些迟疑,不一会儿就毫不介意地详细说起女儿的经历来,似乎要把事情的原委全告诉园子似的。
富子独自寂寞地隐居在向岛别墅,确实如园子想象的那样,是由于黑渊家遭到社会排斥的结果。富子十八岁时从高等女子学校毕业,可是没有一个朋友。上了几年学,她被众多的同学当做不道德、不仁义的家庭出身的女人排除在集体之外,恰似社会排除她的父亲黑渊长义一样,她没有一个可以安稳交际的朋友。这姑娘有时躺在操场的角落里哭泣,有时在教室里受辱,然而,富子天生一副非常好胜的性格,虽然孤立,却坚决、倨傲地反抗着同年级的同学,最终顺利毕业。正因为如此,她的逆反精神越来越强。起初只是讨厌女学生的模样,如果大家都梳西式头发,她就一个人梳岛田式,大家都以穿印有家徽的短和服为高雅时,她偏偏只穿条纹的短和服,总之,只是局限于学校内的倾轧。可是毕业以后,她的同学或迟或早地成了上流社会中的夫人,或者在名流妇女的各种集会上留有大名,或者通过报纸、杂志记者的大笔堂而皇之地发表她们的家庭观及其他见解,于是,富子的逆反心理又像过去一样越来越强烈,最终成了病态,她常常强行提出脱离一般常识的、离奇的危险主义口号来自得其乐。富子一度与一位法学士结婚,不到一年,便主动提出分手,然后搬到向岛的别墅去,至今已有两年了。
“哎,其实说起来真难为情,不过,想来也无可奈何,还不能很好思维的孩子给她这么沉重的打击,自然容易产生这种结果,所以,秀男就要接受他姐姐的教训,我不让他去上学,打算在家里受教育,今后请多给予关照。”
以前雇的教师去外地旅行了,所以老主人长义开始征求正在教秀男读书的园子的意见。他的眉头依然紧皱着,脸上清晰地呈现出无限痛苦的神态。随着他步入这般老境,曾经一再使他热血沸腾的功名荣华之念也渐渐地淡薄了,现在,他心中的苦闷并不是自己握有万贯家财却无法在社会活动中出名,而是想到过去以为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竟如此严重地殃及子孙,因而陷入了深深的忏悔和悔悟之中,与此同时,他现在烦心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如何才能使子女们得到圆满的幸福。
从长义诉说的语调、模样和神情上,园子想到他在为自己的孩子忧虑重重,不禁产生了同情,同时感到自己有责任搞好他那个儿子的教育,要让老人安心。无论社会排斥他的原因是什么,自己既然被他家请来,就应该对他尽可能地献出自己的诚心和热情。当老主人声明“诚意相求”后,提出可能的话请住在他家照料他儿子的一切生活时,园子回答说自己愿意很高兴地答应。
“不过,我还得听听母亲的意见以后才能给您肯定的答复。”
园子辞别了老人,由黑渊家的车送出,不久就回到麹町下二番町养母家的小房子里。在车上,她仍在不停地想着有关社会和黑渊家的各种事情。钻入租住房的小门,一走进养母的房间,园子马上说起老主人提出的事来。
养母利根子戴着一副很大的老花眼镜,此刻正在折本字帖上写字,她那半白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身穿黑色的短和服和裙裤,端庄地坐在桌前。园子进屋后,她透过眼镜朝园子瞥了一眼,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毛笔放在泥金画的砚台盒里,然后,静静地摘下老花眼镜,做出可以交谈的模样。这是养母的近卫流习字职业的宗旨——要随时修饰边幅对待门生的一种自然的习惯表现,她与别人说话之前,必定要轻轻咳上一声清清嗓子,然后问:
“喔,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园子向前膝行几步说,只要母亲不反对,自己当然按黑渊提出的要求住到他家,某某女校离他家很近,可从那儿去上班。
“既然这样,就照你说的去办吧。”利根子莫名其妙地在桌上巡视了一遍,“那么,你的饭钱怎么算?”
“这还没有说起,不过我想,大概他们会出的吧……”
“是吗,那敢情好。这种事事先不问清楚,以后会很麻烦的。”
起初,园子心中暗暗担心母亲会不同意。利根子曾在藩主松平家的宫中独身生活了数十年,度过了一个女人最美好的时光,至今仍然孑然一身,靠教授年幼时就被称为名笔的近卫流字体生活。园子原是她的侄女,为了继承她“常滨”的家名,十三岁时被利根子要到身边。养母数十年间未体尝过来自男性的、心灵上的愉快,总是主张几乎是“冥顽”的至善道德,常常和园子发生意见冲突。本来以为她准会以“未婚女子寄宿别人家不好”为由不肯轻易应允,没想到很快就谈妥了,对此,园子很奇怪,不知其中的奥妙,不过,她没有时间去琢磨这些,由于平时养母过分顽固,加上近来随着年龄增大,她那可鄙的金钱欲日益明显,园子自然不愿待在她的身边,她决定明天就备好行李住到黑渊家去。
三
已是六月了,黑渊家开阔的后院被一片茂密的绿叶覆盖着,仿佛是在郁郁葱葱的森林深处。当园子和黑渊一家人都熟悉后,她也几乎知道了他家有这种社会定评的原因。现在,园子独自漫步在黄昏时凉爽的树林间,心中想着这些事。
的确,黑渊家的财产并不是靠光明正大的手段获取的。主人长义以前是一个外国传教士的翻译,这位传教士的姓名,知道的人一定现在还不会忘记,他是一个有着巨额财产的英国贵族,周游到日本,在各地传播他的宗教。他在日本期间,曾经秘密蓄有一名当时不为任何人所知的外妾,可是几年以后,当他偶然病死在东京的家中时,这个外妾便继承了他那笔惊人的巨额财产,接着又和传教士的翻译黑渊举行了婚礼,建了很大的宅邸。不久,正当黑渊家以初升朝阳之势开始进入上流社会开展交际时,当时一家以“毒笔”闻名的报社抢先登载了暴露这家人大秘密的抨击猛烈的报道,因此,黑渊家顷刻间成了世人点戳脊梁骨的目标,其中甚至有人传言说他们夫妇俩恶毒地谋杀了那位传教士,结果黑渊夫妇差点被传上法庭。以后二十多年来,黑渊家的恶名至今在社会上流传,其影响一直殃及到后代。
一开始园子也自然地感到不快,不过,忽然间她又想到,对于黑渊家所犯的罪行,社会所给予的惩罚是否得当呢?总之,与他人的小老婆结婚确实有罪,然而,社会是不是一直这样公平地惩罚每个有罪的人呢?一国的首相横行妓院,至今还在玩弄尚未成年的少女的肉体;政治家几度凌辱妇女却满不在乎;教育家隐瞒丑恶的受贿罪不以为耻。社会不是照样对他们放任、宽容,他们的地位和信誉不是并未受损吗?诚然,黑渊家的财产是可鄙的,但是,社会对以上那种可以说是触犯了法律的罪过可以这样放任、宽容,为什么唯独严厉地惩罚黑渊一家?园子对这样不公平的事实深感纳闷,以致无法想象社会舆论的标准、道义的标准究竟是什么。她的心头被对黑渊家的深深的同情之泪濡湿了,同时她也由衷地感到,在当今这个毁誉不定的社会里要保持清洁美好的名声是何等困难,而且,即便保持了这样的名声、受到社会的欢迎,可是社会原本就是这样的轻浮,它所给的评价,不一定是正确的、有价值的、值得自豪的!就这样,随着园子对黑渊家的同情渐渐加深,她迄今为止的圆满、平稳的社会观也逐渐缺损了。她沉浸在不同寻常的激昂的感慨之中,在幽暗的树林中到处漫步,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池塘边的亭子跟前。
突然映入眼帘的是钻石一样的星光。黄昏的天空带着淡淡的微光,给四周的景致蒙上一层梦幻般的色彩。园子在亭子的凳子上坐下,仰视着黑幕即将降落的天空,不禁莫名其妙地感到悲哀和寂寞,感到自己无依无靠的脆弱,名誉啦、地位啦,这些经常令人烦心追求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也许,人生终究不像诗人歌颂的那么快乐。这会儿,她又不知不觉地沉溺到深刻的哲学空想中去了。就在这时,身后茂密的林中传来了人的脚步声和讲话声,园子吃惊地回头一看,见是夫人缟子牵着秀男的手,也在作晚饭前的散步。
“瞧,美丽的星星!”夫人也看到了对面低矮的杉树树梢上的那颗星星,嚷着站到园子的近前。
夫人身材修长,肤色白皙,皮肤很美,怎么看也不像是五十出头的人。她的身体发育得很好,脂肪较多的健康身躯中,血色充满生机,由此推测,她至少还持有三十多岁妇女所具有的年轻、健全的欲望和精力,她的乌黑的头发梳成西式,黑色绉绸短和服间露出花样美丽的腰带,笔直站立的背影让人一见便能想象出她以往妖艳的风韵及其艳史。倘若排除那不甚优雅的、放荡的音调,再多有一点高尚的修养,那么她那显示活泼、爱好花哨气质的爽快的谈吐和娇柔的、不令人讨厌的敏捷目光,几乎会让人认为她是个十分难得的交际家。不,事实上在平时出入的教堂里,别人虽然在心中摈弃她,但还是被她拉拢过去。缟子夫人的嘴角上浮现出天生艳美的微笑,她望着园子的脸说:“一到傍晚,就真想到开阔的原野去散步啊!”
她的语调与主人那阴郁的模样截然不同,夫人的心中难道没有一点愤慨和怨言吗?当园子第一次把夫人与她的丈夫作比较的时候,不能不产生这样的疑问。
“不过,说到黄昏,您不会自然地产生一种寂寞的心情吗?”园子以一种异常平静的口吻尽量轻声地问。
“是啊,说寂寞也寂寞,这也是自己的心情决定的。”夫人坐下来,又说,“我尽量不去想那些可悲和讨厌的事,反正你要知道,社会上本多可悲和叫人不快的事,如果要让自己精神不愉快,那是没有底的,我对丈夫也总是这样说。也许我没有什么深刻的思想,也就是说,我认为哪怕多有一刻愉快的时间也是好的。”
看着夫人的笑容,园子也不得不露出微笑。
“我打算无论什么场合都按这一准则办。上次,我就这个话题曾和笹村大大议论了一番,那位先生可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宗教家……”
两人的话题不一会儿转到笹村身上,园子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以热切的目光注视着夫人的脸,问:“您很早以前就和笹村是知己吗?”
“哪里,还只有一两年的交往。一开始是在某教会见到他的,后来又因为他办的妇女杂志的基金和其他一些关系有所接触,像最近这样常常来访,还是今年才有的事。”夫人回答后又热心地向园子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笹村道三是某教会的会员,爱好文学。他去年担任了某家书店发行的妇女杂志的编辑,今年二十八岁,仍然过着租房寄宿的生活。因为这份杂志的关系,园子才认识了他,以后又多次得到拜访他的机会,他那种怀才不遇的文学者的态度,和对于教育和宗教所具有的、确实了不起的新见解使园子把他当做一个青年秀才深加信任。园子当上黑渊家的家庭教师,也完全是因为有这位可以信赖的朋友介绍的缘故。
“他也真够可怜的。”园子自言自语地说着,对他还不成家、只是一门心思锤炼思想的境遇由衷地表示同情。
四
黑幕完全笼罩了四周,整个夜空中闪烁着星光,淡淡的晚月照着整个庭院,池边柔软的草地上有两个人影在流动。两人站起来想回屋内,刚走出亭子,便和来迎她们吃晚饭的女佣和她身后的大女儿富子撞上了。
“嗳,你什么时候来的?”夫人吃惊地问。
“刚来,在那儿和爸爸谈话呢。”富子边说边朝屋子走去。
园子知道这就是上次主人说起的居住在向岛的女儿,就借着月光久久观察富子的身姿:她像双亲一样体态修长、面容姣好,而且非常美,或许是夜间月光照着的缘故吧,她那清秀的长脸像雪一样洁白、光滑,浓黑的头发梳结成花街柳巷中常见的倒银杏式垂髻,淡色的丝绸单衣外系了一条“献上博多”的宽筒状腰带,丝织的外褂披在肩头,那模样恰似艺伎的打扮。夫人回过头来介绍了女儿富子的情况,富子稍稍站定脚步说:“初次见面,以后咱们慢慢地交谈,我有许多事要请教呢。”语气干脆利落,可以看出她具有机敏、圆滑的气质,和母亲相似。
大家先来到十铺席大的客厅坐下,由于好久没来玩的富子的到来,以及园子搬来后尚未款待过一次,主人长义突然提出要在西式餐厅里举行一家团圆的晚餐,于是,大家又起座重新围坐在餐厅的餐桌边。
初夏凉爽的夜风越过半拉开着的窗帘,吹得明亮的煤气火焰直摇晃。二十年来,主人长义由衷感到愉快的,唯有一家人围坐饭桌团圆的时候。此刻,他平时阴郁紧锁的眉头舒展了,环视在座的漂亮的成员,高兴地拿起肉叉,一声不吭地听着大家讲话。话最多的是富子,她就最近出版的文艺书评以及音乐、戏剧,不时发表自己的议论。
“园子,你不常到剧场去看戏吗?”她把头扭向园子这边。
“是啊,我……”园子低声说,“十二三岁前爸爸经常带我去,可以后就再也没去过了。”
园子在这样回答的时候,突然想起自己年幼时——被养母收养之前——的往事。园子的生母家也是松平家的藩士,在某部当下级官吏,因为平时爱好音乐,所以每个月都要带园子去看一次戏,因而园子对此自然也有了不小的嗜好,可是被养母利根子收养以后,她只能日夜读书,尤其进入教育界工作以来,甚至已经忘掉了这世上还有剧场存在。现在,听到富子那张能言善辩的嘴里说到的各种事情,她不能不回想起很早以前自己年幼时自由自在的境遇,同时也感觉到,所谓的教育家,往往要为一点点小事考虑自己的名誉或身份,因而不得不束缚自己。
“只要与学校有了关系,那就会被无聊琐事束缚,即便是很想去的地方,也得谨慎自重,因此,我已经十多年没听到三弦的声响了。”
园子根据自己的经历,谈到当今的教育家的处世态度过于偏执,只求无过,过分地作茧自缚。富子很赞同此说,不一会儿,她的嘴里就喷出了对一切相关人物的愤懑之声。
“我不客气地说一句,当今再也没有比教育家和宗教家更虚伪的人了,什么道德啦、教义啦,说的是一番貌似圣人的话语,还说去看戏会怎么怎么,去听书又会怎么怎么,独自打扮成一身清白的样子,其实都是硬忍着想看的欲望,要不然,这些话简直就像不懂戏味的农民说的痴语!那些人之所以老说这些洁身自好的话,是因为他们干的是这种营生,要是像大家那样愉快了,马上就会领不到工资,所以我认为他们是为了排遣痛苦不得不这样说说的。”
园子只是微笑着听富子劲头十足地不停数落。对方能高兴地听着自己抒发久郁心头的不平,使富子心里感到不同寻常的畅快,接着,她又对园子说起许多往事,说起自己和同班毕业同学的各种关系。
喝咖啡的时候,富子以娇柔的声调说:“园子,下次你有空时,请一定到向岛来玩。”
“谢谢,我一定会去打扰您的。”
迄今为止,园子还没有一个可以推心置腹交谈的朋友,学校里女教师虽然不少,但那些人净是些无法根除女性嫉妒心的可鄙之辈,所以她明知富子是个过激的女人,却觉得富子的观点有些和自己相同,就爽快地接受了邀请。
“不过,向岛那边的夜里很冷清吧?”园子问了以后,交谈又变得平静了,一直到饭后水果完全吃光为止,好像许多话还谈不完似的。
壁炉橱上的座钟终于敲响了九下,大家依依不舍地起身,主人长义微醉的脸上洋溢着满意的笑容,夫人缟子仍然像平日里一样艳丽,牵着露出睡意的秀男的手,站在园子和富子中间,一家人从这充满快乐的餐厅里,静静地回到原来的客厅去了。
五
来到黑渊家已经大约有一个多月了,这一段时间内,园子除了觉得自己获得了难得的经历,同时也感到以往一直很开朗的内心似乎蒙上了一层阴云。这倒不是说她已被特别浓重的阴郁思想所左右了,而是她莫名其妙地滋生了一种自己也难以说清的、无法排遣的郁闷,似乎无论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似的。
为什么会对一切事都这样无精打采呢?在每天傍晚必定进行的饭前散步途中,园子走在树林中不时思考着原因,可很快地,她连想这些也感到厌倦了,最后只是数着树木间美丽的星星回到屋里。
园子今年二十六岁,是个个子不高、肩膀溜圆的娇小女人,她有小小的嘴、可爱的眼角、柔软丰满的乳白色脸颊,总之具有十分动人的美。更特别的是,她的细长柔美的颈项仿佛不堪承受那么多浓发的重量似的,不时使那张温和的脸前倾,更为她增添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可爱风姿,恰似一株柔软的小草被一朵美丽的鲜花压弯了茎叶一样。开始是夫人缟子,以后富子也说园子当女教师太可惜了。倘若她的浓浓黑发不是这样随便地梳成一扎,而是梳结成特别显眼的岛田髻,那看上去该有多么美丽啊!她有这样的姿色,为什么迄今为止毫无察觉,反倒想凭借一个女人的微力在社会这个激烈的战场上自立呢?女教师嘛,最终连像样的婚姻也无法得到,要不然就是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委导致她落到这种境遇——至少把女教师与护士同等看待的缟子会理所当然地抱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也许园子自身也无法清楚地加以说明,因为她一开始并没有当女教师的愿望,而从对她放纵不管的生母家来到严格的养母家,她渐渐悟得了读书的趣味,觉得穿上酱紫色的裙裤,捧上一两本洋书走路是那么高雅,以至于一时间在朋友间到处不停地宣传扩大女性权利的主张。二十岁时,她从东京女校毕业,当时架子之大现在想来简直可怕,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一开始就把两三个求婚者拒之门外的事。当然,园子是要继承常滨的家名的,所以得由男方进门做养子,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位相当优秀的工学士来求婚,大概是被她的容貌吸引的缘故吧。另外一位求婚者的长相像美女,是新派青年画家。园子觉得婚后把自己的一切全花在家务中,那实在过于遗憾,她怀着一定要在社会上一展芳姿的茫然野心和至少得显示一下自己学识的愿望,又去上了某某英国人开设的英语学校。园子每天抱着斯惠顿的英国文学书以及莎士比亚剧本之类漂亮、沉重的书籍往返于与筑地的途中,心中在不停地描绘种种理想:闺秀小说家、女新闻记者、女大学讲师,等等。然而,不知是否因为她对现实的生活问题从未确定过肯定的方针的缘故,怀着如此伟大抱负的园子三年之后取得了漂亮的证书,却无所事事地在养母家玩了半年,就像是读累了书一样显得茫然。养母可沉不住气了,于是在她所有的朋友中奔走,总算让女儿当上了某私立女校的教师。园子那一时间泯灭的功名心,这时再次激烈地燃烧起来,不过,她的性情恰似她那柔弱的身姿,绝不可能有长期与社会苦斗的坚强力量,一遇到什么事便以惊人的激情开始活动,可马上又像牵牛花那样枯萎下去,莫名其妙地消耗了精力。于是她又试图弄清一个女人站在功名街头孤身奋斗究竟是什么原因、为了什么目的,但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答案,只可以说那些名誉、地位、权势、体面之类的朦朦胧胧的东西还自由自在地在心中徘徊。像以往那样时时如火山燃烧似的火热的功名心,不知何故近来再次燃烧起来,可是,突然来到黑渊家后的种种感慨又使她觉得这种狂热骤然冷却了,就像上次从英语学校毕业时一样,一种倦怠和沉寂的心理状态使园子重新变得懒惰起来。几天之间——令人感到时间很长——园子宛如套版印刷似的过着非常单调的生活:机械地走到学校的教员室,回来后尽义务地与秀男面对书籍相视而坐,然后就直奔庭院,犹如一条彷徨的野狗在那儿度过黄昏。这种时候,不用通过谁,难以控制的、不健全的生理作用会使人自然地陷入毫无边际的空想之中。园子也完全一样,连夜间的睡眠也渐渐地少了,她的心中,昨天的希望之光变得朦胧了,倒是阴郁的昔日往事渐渐占据了广阔的地盘。在一个躺着难以入眠的夜晚,过去的情景历历在目地呈现在眼前——主要是那位工学士和画家求婚时的事。要是自己当时成了婚,现在在干什么呢?与现在的境况相比,哪一种幸福呢?细细想来,现在自己也找不出什么不满足的地方,可又总觉得有些绝望和不踏实。园子想起自己当初拒绝了男人们的求婚,可是他们仍然执意把爱情献给自己,那时自己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得意和愉快,仿佛赢得了巨大的胜利似的。同时她又想到以后再也没有人向她求婚的情形,因此联想到以前想象的那种情况现在再也不会出现了,随即产生了新的空想。园子难以忘记近来三次造访向岛的富子的事和一次在路上碰到笹村的事。
今天早晨园子做了个梦,并且突然惊醒了,无论怎样努力也回忆不起梦的内容,正巧这天是星期六,午后,主人长义要她捎口信,于是她一人去了富子家。
入梅已经三天了,还未下过一滴雨,天气有点热,不过,凉爽的风轻轻吹着衬衣的衣袖,还算是个舒服的日子。鲜艳的绿树叶、耀眼的流水、河堤的景色都自豪地显露出夏季的妆饰,呈现出难以形容的勃勃生机。然而,园子不感到愉快也不感到不快,她走进了富子宅邸的大门。
因为很亲近了,回话的女佣直接把她领到富子的内客厅。无论多么严谨的人,第三次造访富子的时候一定会被她完全当做朋友对待,领入自己那乱七八糟的内客厅里。富子的信条是:既然来到我家,就必须全部抛弃烦琐的社会体面、风度之类的假面具,赤裸裸谈论正式场合下不该说的话会令人愉快。现在,富子正躺着读小说,她没有丝毫的狼狈,看到园子后静静地坐起,亲手把身旁的坐垫递过来。
园子先转告说四五天前主人长义的老毛病神经衰弱又发了,心情郁闷,所以要富子去玩。
“人一上年纪就没办法了。不过,爸爸的牢骚真叫人难对付。”富子这样回答后,又自言自语地说,“看来,爸爸还忘不了社会上的那些事啊。”过了一会儿,她又看着园子的脸问,“园子,当然不仅仅是男人,可是男人为什么这样想到社会上去受人奉承呢?想来真有点可笑。”
园子有些迟疑,不好作答,富子立刻接着说:“像我爸爸,年龄这么大了,至今还为无法到社会上去出人头地而烦恼,反而自己造出病来。而我呢,只想再结一次婚,做梦也不想到社会上去抛头露面了。”
富子又像平时一样开始发表她一贯的主张:来自社会的名誉啦、名望啦究竟是什么东西?想得到名望,或者已经到达了有名望的地位,那么,他就在各方面把自己的自由束缚了,与其必须把表面的道德和道义当做招牌而成为愚不可及的、自欺欺人的伪善者,还不如像自己这样不被这个社会重视而退出来,自由自在、悠然地按自己的意愿安心度日要幸福和愉快得多,也少却许多心灵上的烦恼!
园子清楚地知道富子的这番主张乃是一种对社会对黑渊家的排斥的反动,然而,她又不得不承认富子的话里有着不可辩驳的真理。
“那些表面上地位显赫、其内里令人大吃一惊的事也是常有的啊!”
“真是这样!”富子好像突然深深地动了心,“我和丈夫分手,其实也完全因为这样的事。”
“什么这样的事……”园子声调急切地催促对方往下说。
“只是装饰表面的事……”她微微低下头说,“现在想来,我的态度也太粗暴,说起来这事也怪难为情的,可我完全厌弃他了,是我提出离婚的。”
富子的丈夫是在学士社会中颇有名气的法学士,除了当大学的副教授外,还受聘当了两三所私立学校的讲师。对这样有名望的丈夫,富子感到由衷的满足,把自己所有的真情和热诚献给了他。那时她作为新学士的夫人在交际场合渐渐受到欢迎,同时,她那因绝望而产生的偏颇也逐渐恢复了女性的温柔。然而过了半年,这种和睦的情形就遭到了破坏,这是因为她发现丈夫娶自己为妻只是为了她家的财产,他从社会上挣的工资全部消失在富子不知道的地方,与此同时,丈夫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后来变得常常在外面过夜。一开始富子每天流着十分悲伤的眼泪度日,不久听说丈夫在婚前就和某个艺伎有关系,并在本乡的妾宅里已经有个三岁的男孩等详细情况,这才领悟到自己终究不能得到丈夫的爱情,可怕的嫉妒、愤怒、悲哀的感情交织在一起,使她变本加厉,成了激进的富子。
“我感到委屈得很,想对他搞点可泄愤的报复,我对丈夫的柔情消失殆尽。我……一天晚上故意到外面过夜!说真的,我会意气用事得如此果敢,连自己也感到吃惊。两天后我回到家里,丈夫大为恼火,大叫什么‘不贞’、‘不义’,我心想事已至此,便把心里所有的事都倒了出来,反正我的话一定是说得过激的。不过,我说园子,要追究责任的话当然得那样说。他自己在婚前连小孩都有了,而别人只是稍微任意模仿了一下,他就立刻把自己的事放在一边不提,说人‘不贞’,听了不叫人讨厌吗?总之,说到‘贞操’,这要夫妇双方都干净才可以保持。我嘛,把他驳得无言以对,当场就叫他写了离婚书。”
说话间,富子请园子喝红茶、吃点心,又说,自己和丈夫离婚后,有一段时间里精神错乱到要请医生诊治,隐居向岛之后才有所醒悟,领悟到对别人口中说出的评判感到悔恨、愤慨或者过于认真地解释社会,反而会使自己滋生荒唐的反抗念头,自己是这个社会中毫无价值的人,无论戴上什么美好的名誉之冠也只是给他人观赏的,自己只是自己,社会还是社会。决不要去计较社会的评判,想干的事就毫不客气地自由地去干。我这个卑贱之身什么都想做,但决不会瞒着他人去卑劣地犯罪,也决不为了自己的名声而自我束缚,为愚蠢的烦闷而坐卧不安。既然自己是一个完全脱离社会的、没有丈夫也没孩子、无论何时何地都只是孑然一身的女人,那么,道德——所谓有了社会和家人之后才产生的必要的道德——就全然与我无关了,在外人看来,我斗胆干的事也许十分可恶,但我对此无半点负疚感,可以做到心安理得。
“现在,我的心情真是十分悠闲宁静,没有一点烦心的事,我想,要是我就这样死在这儿,那才真是极乐往生哪!”
“是啊,正像世上真心实意地从事慈善事业等美好工作的人很少一样,大家归根到底是在为了自己的名誉不得不回避坏事,由衷洁身自好者大概可以说基本上是没有的。”园子眺望着宽阔的庭院,“虽然我想使自己的心变得更宁静更悠闲,但是,毕竟还不能像您那样做到完全与世隔绝,所以不时要做些言不由衷的事,说些言不由衷的话。”
园子说完后,眼睛依然注视着庭院,从遮盖了清清泉水的、浓绿的夏季树林间,四五只美丽的小鸟一边鸣叫,一边啪哒啪哒地飞落到一片紫色天鹅绒模样的菖蒲花边。不知何时,富子也把脸转向这夏天的美丽庭院,说:“园子,你刚来的时候还是紫藤花将谢的时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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