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 《兰花香》／TC
彼年初见君，兰花香愈浓。
此去君不见，只道汝长安。
1戏园听书。
崇明戏班经过这座镇子，此时大暑酷去，汉家苑里难得有一丝阴凉。
听说今日要唱的戏子是崇明班里的红牌，依了这个名声，来捧场的人自是不少。
戏还没开演，台下说书的老先生坐不住了，开始给人讲他不久前得来的故事。
而后台边，三十丰盈的女子细细地画着柳眉，也不动声色地听着。
白小姐单名一个“兰”字，如花年纪，出生大户又是一身家教，琴棋书画也都入得了眼。
可惜了这样好的一个女儿，白老爷偏偏要将她许给周家大少爷。
周少爷这人在镇上也是出了名的，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人家周少爷那可是臭名远扬。
上个月东边王阿婆的女儿闹着要跳河，还不是因为那周少爷，仗着自己家的权势就整天游手好闲，到处为非作歹，十足十的纨绔子弟。这不，昨儿个周少爷又在戏园子里调戏了不知哪家的姑娘。
白小姐知道亲事后在房门里嘤嘤地哭，她不愿啊。也对，这样的人谁肯嫁啊，何况白小姐的心里已经有了小警察。
2小警察。
说起小警察，还要感谢那个贼。
半年前，白家遭了贼。说巧不巧，贼闯入的正是白小姐的房间，偷走的东西只有那对祖传的玉镯，价值不菲。
白老爷慌不得报了警，局里听说这件事，赵警官立马带人到府上。
这是白兰第一次见到小警察。
小警察偏瘦的身材，高高的个子，棱角分明的脸庞，那双一双像朝露一样清澈的眼睛，莫名的让人安心。
此时小警察在厅外站得笔直，警服穿在他身上格外干净利落。白兰一眼就注意到他。他斩钉截铁地说，白小姐放心，我们一定会帮你找到镯子的。
那就拜托你了。白兰听着他的声音，又忍不住多看了小警察几眼。
赵警官交代了几句便把这案子交给小警察，白兰才晓得他姓常，大伙都叫他小常。
白兰领着他去案发现场看看，她走在前头，一款一款。小常默默跟着，在背后偷偷打量小姐。小姐就是小姐，连走路都是这么个婀娜多姿。
正午的骄阳越发毒辣，院里的花草都一副焉了的模样，小常忙活了一早上，额前背后皆是大汗淋漓。白小姐过意不去，瞧着天色也不早了，便吩咐把饭菜送到院子里，让小常先垫垫胃。
小常这才想起他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也不客气，道了谢坐下就吃。心里想着，白小姐人可真是善良又体贴。
案子很快就破了。贼被抓住，贼被抓住，东西也完整无缺的找回来了，小常亲自送到白府。
白老板千谢万谢，拿着大洋就要酬谢他，小常硬是不肯收，也不留下来吃饭，说是局里还有事。
兰儿，你送送常警察。白老爷笑着吩咐了声。
哎，爹。白兰应了，带小警察向大门口走去。
出府的时候，不小心地被门槛绊了一脚。小常手快急忙扶了她一把，白兰红了小脸，一
颗心扑通扑通地跳，心却是道，这个小警察蛮不错的。
3药铺。
案子解决了，小常没理由再去白府。
白小姐见不到他，心里甚是着急，却又不能告诉旁人。没办法，她只好天天出府，找机会一趟趟的路过警局，好借此看上小常一眼。
这一来二去的，门口站岗的也都认识的白兰。
讲到这儿，老先生停了下来。
“那后来怎么样了，白小姐寻到小常了吗？”有人不禁开口催促他接下去。
后台处的女子放下眉笔，沉默不语。如果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后来啊……”老先生接着道。
那一天，小常急匆匆地走进药铺子，抓了药又急匆匆地走，连白兰叫了他好几声也没听到，更不用说注意到白小姐了。
他拿药作甚，莫不是病了。白兰暗自寻思着，问了药老板才知是小常的娘病了，很严重。小常呀，天天在家伺候他老母亲。
还是个孝子。白小姐对小警察的印象越发的好，又问了小常的住处。药老板似笑非笑地瞥了白小姐一眼，继续忙着自己手上的活儿。喏，街尾巷子第三家，门上贴着大红对联的就是。
道了谢，白小姐笑眯眯地回家了。第二天大清早上就起来梳洗打扮，想着老人家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就换上一件素雅的刺绣旗袍找了过去。
白小姐？小常擦了擦眼睛，他正在院子里煎药，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苦涩的中药味。他愣没想到白小姐会到这破地方来，她来干啥呢？
见小常这副模样，白兰就捏了个谎，说是在附近拜访朋友，正好路过，又晓得他母亲病了，就来看看。但是这儿没什么要紧地方，住了几户人家，十个手指头都掰的过来，能和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白小姐有什么交集。
路过，谁信啊。
可是人家来都来了，总不能赶走了吧。小常快快请她去里头坐，自己则又继续去煎药。
白兰知书达理，温柔端庄，丝毫没有千金大小姐的架子，整个人和和气气的，讨得常老夫人甚是欢心。
小常在院子里，他脱下了警服，穿的是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文质彬彬的，任谁都看不出他是干警察这一行的，反而更像一个弱书生。
慈母子孝，白小姐怎么看都觉得和谐，心里隐隐有些羡慕。
4打伞。
小常也不是榆木脑袋，自是看出白小姐待他们家不同。正所谓郎情妾意，他请了白小姐去戏园子里看戏，白小姐欣然应允。
可惜了天空不作美，施施然的下起了雨，小常愁了，顾虑着白兰是女孩子家行走不便，又是千金小姐，便提议，要不改天吧。
别啊，白兰不肯，就要今天，下雨了有伞啊。而且，下雨了，她就能和小警察挨得更近。当然后头这话估计白小姐也只敢在心里想想，说出来该多羞人啊。
小常哭笑不得，听白小姐的，两个人就打一把伞。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小常撑着伞，大半都往白小姐那儿倾斜，白小姐自是知他好意，心疼他淋着还是推了推伞柄，轻声道，莫要生病了，拿正点。
汉家苑是景德镇最好的戏园子，就是在大雨天，人也照样多。
小常和白小姐进去的时候，台上已经咿咿呀呀地唱了一大半，两人寻了个位子坐下，白小姐偷偷瞄着小常湿了一半的肩膀。
而另一头的周少爷为了觊觎唱戏美人儿的婀娜身段，也是来了戏园子。从他的角度能一眼看到人群中美极的白兰，他心想，原来镇上还有这号女子，好在让我遇上了。
白兰听着戏子唱曲儿正入了神，却听小常忽地说道，白小姐若是换身戏袍唱起曲儿来，肯定不比台上的戏子差。
真的吗?白小姐听了小常的话，笑得眉眼弯弯，就有了请个老师来教她唱戏的念头。
5结亲。
自那以后，白兰得了空就往常家跑。
她在自家里不用怎么干活儿，却不是懒人，把常家打理得干干净净，又是帮忙洗衣又是给母子俩做饭，大小姐都快变成了下人。常老夫人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叫她不用麻烦，白兰却摆摆手说这是她应该的。
惹得常老夫人直夸她贤惠。
这事情不知怎么传到了白老爷的耳朵里，老爷子自是气得不行，就打算着替白兰找着人家，断了那门不当户不对的常家的念头。
恰巧这时候，周家来人了。
周管事说他家少爷心心念念着白小姐，这会儿终于求得老太爷同意，上门提亲来了。
周少爷可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白老爷刚想拒绝，可看到大箱小箱，又金又银的架势，动摇了。
再想想周少爷是没出息了点，至少也门当户对，于是就要问问女儿的意思。
白兰知道后哪肯，若说以前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就罢了。但现在思想变了，谁不是自个作主，嫁自己喜欢的人。
没法子，白老爷让她再考虑考虑，周少爷比起一无所有的小警察要好了去，不会舍得她吃苦。
在白小姐心里，那什么败家子少爷连小常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真正不舍得她吃苦的哪里会是周少爷。所以她根本没有把周少爷放在心上，照样往外跑。
这下子白老爷真生气了，应了周家的提亲，白小姐一哭二闹三上吊都不管用。白兰躲在房间里哭，她要逃出去，这亲结不得。
于是白老爷就派人看着白小姐，他就不相信这样还能把人给整没了。
6逃。
一晃过去了大半个月，也不知道外头怎么样了，白小姐就吩咐了贴身的小丫鬟帮她探听探听消息，小丫鬟得了好处，乐颠颠地去了。
婚期越来越近，白兰不知怎的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傍晚的时候，小丫鬟回来了，她支支吾吾的，半天也凑不出一句话来。
原来是常老夫人过世了，小常伤心得不得了，日日以泪洗面，两个眼睛红肿的像个兔子一样。
白小姐心里也难受的不行，泪汪汪地拿出些朱钗首饰让小丫鬟当了，好帮小常打点一下。她心疼极了小警察，也就更加讨厌那个周少爷，她想和小警察待一块儿啊。
中秋节那天，街市热热闹闹的点了灯。
白府里凡是能出去的都出去了，连看着白小姐的家丁都悄悄溜了。白兰好不容易有了个机会，她收拾了些衣服细软，悄悄走了。
大街上人来人往，谁会注意她。白小姐也不躲躲藏藏，径直找到了小常家。
破旧的木门上不见了红对联，那盏素白的灯笼显得格外刺眼。白小姐急急地推开门，一阵风扬起了院子里散落的纸钱……
7杀人。
其实白小姐的事小常早就知道，像周少爷要娶亲这样的大事，镇子里都传了开来，没想到会是温婉可人的白小姐，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小常知道白小姐是被逼无奈，可他有什么办法，他没钱没势，给得了她什么。那时他仿佛被人当头一棒敲醒了。
你……还是回白家吧，你父亲不会害你的，总是为了你好。那时小常这样说，也不肯说为何不愿与白小姐一同走。
白小姐此时心灰意冷，出门前的满心向往被浇了个一干二净，她不解，小常明明是对她有意的，明明就有的……为什么却不带她走呢，他真的愿意看到她往火坑里跳吗？
她哽咽着告别了小警察。
月色清凉，小巷子里幽静的可怕，刚到巷口，竟出现了四处游荡的周少爷。
他见到梨花带雨的白小姐，眼睛都直了。白小姐吓坏了，跌跌撞撞地往回跑，周少爷呢，在后边不紧不慢地追着。
此时巷子里连个鬼影都没有，白兰一不留神跑岔了道，被周少爷堵在了死胡同里。
她害怕极了，颤颤巍巍地看着周少爷靠近她……
白小姐突然想到了小警察，不知从哪里来的胆子，顺起手边的砖头就砸了过去，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周少爷的脑门，血一下子就溅了出来，淌了他满脸。
周少爷何时受过这种屈辱，他一巴掌就朝白小姐扇了过去，嘴里还骂着不符他身份的字眼。
白小姐尖叫了一声，瞧着周少爷不肯放过她，心里一横，拿起砖头向他的后脑勺拍了过去，硬是把人拍得没了声息。
她不敢看地上躺着的人和满地的鲜血，踉踉跄跄地跑了。
8我留下。
白兰去找了小常，小常见她神色不对，就知道出事了。
胡同里的那一幕一遍遍的在白小姐的脑子里回放，白兰害怕的不得了。
小常听完白兰断断续续的诉说，实着吃了一惊，他连忙帮白小姐拿了包袱，拉着她就往镇子口跑。
谁能想到柔柔弱弱的白小姐居然杀了人。这要是被人知道，该是一个多么震惊的消息啊。
白小姐你快走，走得远远的。小常冷静地对她说。
你，你不和我一起走吗……白小姐知道她这会儿是摊上大事儿了，可即使逃，她也希望能和他在一起。有他在，似乎就什么都不怕了。
小常没有回答，他摇了摇头，就丢下白小姐一个人回去了。他不能走啊，因为他走了，谁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呢？
所以他要留下，至少该有个人给周家一个交代，不然天涯海角，白小姐都逃不掉。从前小常有母亲，但他现在只剩一人，除了白小姐，没有谁能再让他如此牵挂。
他转身的时候那样坚决，正如那时初见，那个小警察斩钉截铁地说，白小姐放心。
白兰伸手想拉住他，伸了伸玉指，又紧紧地握成拳。眼泪好像流进了心里。
9牡丹亭。
“所以白小姐就这样逃了？”
老先生横了插话的人一眼，似在不满他的打断，“是啊，小常替她顶了罪，被周家的人活活打死。”
众人一阵唏嘘，不知是在感叹两人命运结局的悲剧性，还是在嘲笑小警察的为了一介女子白白送了性命的傻。
他们不知，白小姐后来又去找了小警察，她亲眼看着小常在地上挣扎，看着他和周少爷一样没了声息。
满地都是鲜血，在中秋之夜格外狰狞，那轮圆月都似是染了血的通红通红。天知道那一刻她有多难受，难受得就要窒息。她多想不顾一切地冲出人群，用自己娇小的身躯，替奄奄一息的小常挡住那重重落下的棍子。
是她害得他呀，该死的人是她呀。
可是一想到小常想方设法的保她平安，白兰生生按捺住冲动，她不能把小常最后的名声也害了。
白兰躲在角落里，残忍地看着小常倒在乱棍下，泪水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滑落，她却只敢小声啜泣，她怕到最后连个安葬他的人都没有啊。而最怕的，还是负了小警察最后的愿望。
“梆！梆！梆！”那一声声棍子落在肉体上的声音，生生打碎了她的心她的情。
“兰花，准备好了没，要开场了。”说着，班主敲响一声锣。
“好嘞。”
那个叫做兰花的女子款款从后台走出，引得一片掌声，这出戏叫《牡丹亭》，她演的是官宦之家的千金小姐，杜丽娘。
……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
这样的唱词倒也十分感叹缠绵。
头牌既是头牌，自有她过人之处。兰花清丽凄楚的嗓音与唱腔，引得不少听了说书的观众起了共鸣。一出唱毕，台下欢呼掌声不绝于耳。
10兰花。
戏唱的再怎么凄楚感人，也终究是戏。
就像白小姐与小警察一样，对他们来说不过是茶余饭后的玩笑一般，平淡无奇。
没有人会知道常老夫人在走之前和小常说了什么，也没有人会知道她为什么会病逝，同样没人知道，这些，皆因白小姐。
兰花从台上下来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无关乎杜丽娘的生生死死为情多。
说书的老先生没有再讲下去，但是兰花却知道后来如何了，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她再清楚不过了。
11祭奠。
崇明戏班离开的前一天，兰花提着竹篮子去了山上。
树林无人，孤坟长草。她不动声色的清扫着凌乱的一切。
常老夫人病逝的那一日，她问小常，安儿，你觉得白小姐如何？
好，白小姐好啊。小常一个劲的点头，他说的是实话，这世上没有谁比她再好了。
是啊，白小姐好啊，可惜我们配不上。安儿，这样的女子我们要不起。老太太泪眼婆娑，就这样咽了气。
小常痛不欲生，跪在地上给常老夫人磕头，心里满满的悔恨，都怨他啊。
那时周家垄断了整个镇子里的药材，没有哪家药铺敢卖给他药材，常老夫人的病本来还挺安稳的，没了草药便一天天加重，最后回天乏术。
兰花足足扫了一个下午，凝望了清扫干净的两个坟许久，最后她拨开枯黄的茅草，头也不回的下了山。
过去了十多年，她嫁为人妇，为了养活一家老小，在鱼龙混杂了的戏园子里嬉笑逢迎，早已无颜再见他。
——完——
来源：大鱼小花阅读（xiaohuayuedu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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