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之花与告白书 ——关于孤独时反复阅读的书|严正冬
恶之花与告白书
——关于孤独时反复阅读的书
严正冬
没有任何征兆，像电脑病毒一样，它蹑手蹑足地流淌到血液与呼吸里。明明坐在傍晚六点钟的公交车上，却如同置身古墓。耳畔那些飞短流长似乎是某个现实主义导演精心设置的表演：靠窗，有人向同伴抱怨股市的神经质，赌咒说再去炒股就是狗娘养的！后座，中年女人正有板有眼地给单位新来的女孩传授嫁人这门高深的学问。夹在汗腥气里的几个小学生，狡猾如游龙，正在身体力行地再现综艺节目的扭打与嬉笑。浑浊的光线下，更多人正在进行食指运动——在这张没有边际的巨网里，每个人的表情惊人的相似：（搜寻）惯性微笑或皱眉，（反复刷新）疲惫里藏着一丝期待，（快速浏览后锁屏）索然……
文艺青年冷眼刻薄的无声絮语正在一刻不停地裂变，血液如暗涌，呼吸的颗粒在嗓子眼里跳跃不定，汗毛钢针似的竖了起来。没错，此刻的我正深陷孤独的密林。我准备自救了！紧闭双眼，调整呼吸，屏蔽一切，等待“救兵”——书房里那几册怒放着“恶之花”气息的书。
《金阁寺》里的沟口称得上是密友了。这个“以幻想而成为内心世界之王”的少年，结巴、羸弱、阴郁、自以为是，我中蛊似的迷恋他，迷恋他的偏执、清醒，丰饶如海一样的狂想。
三岛由纪夫1956年8月创作的长篇，像盛大节日里孤独而绚丽的烟火，曾那样恣情地唤醒一个乡村自卑少年的知觉。那些“八百里雾野里只他一人独自蹀躞”的清孤之语，以砖石的蛮劲垒起一座无人的城池，我在其中或高歌或低吟：
“不被人理解已经成为我唯一的自豪。所以，我也不会产生要让事物被理解的、表现的冲动……孤独愈发膨胀，简直就像一头猪。”
“美的东西，对我来说，就是怨敌。”
“美概括了各部分的争执、矛盾和一切的走调，并且君临其上……美是金阁本身，还是美是与笼罩着金阁的这虚无之夜同一性质的东西……”
这部哲思小说，更像是一个冥想者的自说自话（鹤川、柏木，也许都是沟口的化身），纠结而丰盈的用语，日式的盆景式的描写加上三岛清新旖旎的文笔，还有佛的气息，让人时常在内心尖叫——这种对美的独特体验我也曾在一朵花一枚树叶上实践过！
因为三岛，因为他用生命书写了虚妄和美的幻影。这些年，一直偏爱日本文学，芥川龙之介、夏目漱石、水上勉、村上龙、川上弘美、青山七惠等，他们对于性、秘密、败恶情绪处理得变态又诚实，在这些“私语化”的文字中，我常会发现三岛的“足迹”——美与丑、爱与憎在紧张对立中创造出的“超然之美”。也因此，我为自己善感自恋、犹豫决绝、愤懑且眷念俗世等矛盾又反复的情绪找到了借口：我们的四周是一片意义的混乱与荒漠，任何企图抓住实在之物的努力，结局往往是痛苦。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金阁寺，它是我们在这无味的绝望的世间，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诚实如三岛，美的确是有魔性的，它可以控制人的心智。书末，他终于以“焚烧金阁寺”的形式成全了永恒的“绝望之美”。
1970年11月25日三岛剖腹自杀，自杀前的晚上，他打电话给母亲说：“截至目前为止我对我想做的每件事都感到无能为力。”那年夏天他在一则随想里也曾写道：“回想我所活过的其中二十五年，那空虚感至今仍令我讶异，我几乎可以说没有‘活过’，只不过是捏着鼻子穿越这一切。”
如此，这神秘、浩大的“绝望之美”，带着无穷的忧伤和魔力，穿透了时光，再次来到这个被孤独深深包围的傍晚。
和《金阁寺》搁在一起的，还有两本短篇小说集——弗兰纳里·奥康纳《好人难寻》和阿乙《灰故事》。它们是我精心搭配的一束“恶之花”。
如评论所言，奥康纳想要展示的是“道德的沦丧、人性的丑陋、上帝的隐退、宗教的无能”。2009年读这本书期间，正在装潢，每天都要和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嗜酒的瓦工，浅眼皮的保安，饶舌而精明的五金店老板，缺乏创意却总是抱怨老板迟发工资的设计师……，夹缠其中的感受与书名竟有一种天然的契合——好人难寻！
其中，《人造黑人》写小孩子的恐慌，对于从未接触过的世界，那种穿透耳膜的心悸，哦，我也体验过——四岁第一次坐轮渡去上海，差一点就丢掉了！《临终遇敌》里，那个颓丧的老战士，真是生不如死呵。之前看奥康纳的书，几乎每篇作品都会有一个人死去，这一本似乎不那么压抑了，但让主角活着也许更残忍——那种熬油似的活着，一个人在时光的荒漠里与无聊作斗争，想起来都要窒息。
阿乙的小说语言，时常在舌尖上跳舞。总是忍不住大声读出来。不信你听——
“做人啊，关键是要活下来。活下来，财源滚滚来。”（《极端年月》）
“我们的皮肤本只是驿站，在青春的马车冲过后，衰老和死亡便像两兄弟慢慢走过来。”（《男女关系》）
“谁知这一放，就放出了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放出了人世间最艰苦、执著的一个上访户他舍得一身剐。”（《八千里路云和月》）
倔强的阿乙总是用隐秘又迷人的语言虚构“公开的秘密”，或者叫对抗现实。在这个意义缺少的时代，他像个深更半夜出来长跑的人，他跑呀跑，把矫情的树木、装睡的人群、恬不知耻的灯火全都惊醒了，最后他没事人似的，点燃一支烟，从容地走进了“灰故事”。我总是疑心，阿乙是不是去跟三岛和奥康纳聊天了？
作者简介
生于1983年。江苏淮安人。中国作协会员。毕业于苏州大学文学院。曾在《萌芽》《长城》《青春》《作品》《青年文学》等刊发表作品50余万字。2006年9月，小说《上海亲戚》获第三届“四小名旦”青年文学奖；2008年初，散文《讲古的夜晚》入选《大学语文》；2011年出版短篇小说集《绰号时代》（江苏文艺出版社）。曾做过中学语文老师，现为淮安日报社副刊编辑。
主编：宫敏捷（微信gmj768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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