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暮春时节总能看到芍药,倒是少见作为景观植物种在街道上的,一般都是在公园或植物园里的某个苗圃中长着一片。芍药圃常和牡丹圃毗邻,若不细看,乍看会觉得两花是相似的富丽秾艳,但细看却还是能看出差别。牡丹花朵多单生,且花色多样,芍药则多呈簇生,花色也较牡丹单调一些。人们素来称牡丹为花王,芍药为花相,说明尽管芍药的美比起牡丹来略逊一些,但也毫不影响它的出众。两花花期相错,牡丹荣于春末,芍药盛于夏初,虽然这是自然无意的设定,其中却隐隐透出芍药的小聪明来,避开至美的锋芒,成为夏初天地间独一无二的绝色。
〔2〕“芍药,犹绰约也。绰约,美好貌。此草花容绰约,故以为名。”风姿绰约,常被用来形容女子气质风雅,体态美好。古人说,“芍药”是因为和“绰约”声近,才得了这个名字。说起来,世上少有姿态不“绰约”的花,只是芍药恰巧占了先机,得了这个便宜。《诗经·郑风·溱洧zhēn wěi》中记载了先秦时男女之间的一种风俗:“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古人于临别之时常常互赠芍药,因为芍药又名“将离”,也称“离草”。将离别这样的感伤气氛,竟搭配着芍药这样艳丽的花,有些奇怪的联结下,隐含着一个约定,“芍”又与“约”同声,于是古人视相赠如相招,期盼远别重逢。
〔3〕芍药是一种历史久远的花木。先秦古籍《山海经》中就曾多次写到芍药:“绣山其草多芍药”、“条谷之山其草多芍药”、“洞庭之山其草多芍药”。绣山、条谷之山、洞庭之山,都以“多芍药”而闻名。当然,肯定不只是这几座山上长有芍药,但这几座山被专门记载下来,也算是给后世喜爱芍药的人们一个值得向往的神异之地。今人往往容易将芍药与牡丹的外貌相混,因为两者实在太过相像了,如今牡丹的名气当然要大过芍药,但其实芍药成名却早于牡丹。而等到唐代以后,牡丹名声大噪时,人们又用“庭前芍药妖无格”“唯有牡丹真国色”来为牡丹平反正名。
〔4〕不过说起来,牡丹和芍药乍看相像,其实稍加细看也能分出差别,芍药枝叶形似牡丹却更狭长,果实似牡丹而略小,体相相对牡丹要细瘦,比起来存在感也不如牡丹那样强,所以,后世称牡丹为“花王”,芍药为它做副,称为“花相”。其实直到现在,世人依旧是“贵牡丹而贱芍药”的。名为花王花相,共同占据了百花风头,实际上仍然有贵贱的分别。可在唐代以前,芍药驰名于世时,牡丹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只是因长得像芍药而被人草草给了个“木芍药”。花王不为人知时也曾沦为花相的附庸,这样人为赋予的宠辱盛衰间,揭示了“非天地生物无闻于古而特隆于今”的秘密。
〔5〕归根结底,这都是人类社会赋予它们的信息,花卉是没有意识的。但它们又美得超出人的掌控,像是偶然间生出了灵魂,如果真是这样,也不知道在它们的意识里,是不是真的会有关乎“王相”的争名之心。其实这都只是人类一厢情愿的附会,芍药应该是不知道的,或许知道也不在意,兀自荣于仲春,华于孟夏。
世言芍药香味不佳,这对于一品颜值极高的花木来说,总是有点遗憾的。不过在最初,芍药之所以被人看重的原因之一,是在于它的药性。《尔雅翼》中说:因呼五味之和为芍药。
〔6〕芍药根可入药,能够合兰桂五味来消食解毒,药效很好。所以古人才会在芍药花最盛的时候,取其根以和五腊制食毒。芍药的“药”字,或许就与此有关。这种超越审美之外的实用性能吸引来更多的关注,但久而久之,也使得人们“但用其根,不识其华”,这才有了芍药无香的误会。
国人爱花,自古以来便为之倾注了巨大的情感,这种情致在它们为其所取的名目中便可见一斑。北宋王观在《扬州芍药谱》中写到了当时著名的朱家芍药园,南北两个花圃中种有芍药五六万株,花开时引得游人如织,为当时佳话。
〔7〕它还提到当时的一个芍药厅,其中收有一州绝品,可惜后来名花被盗,令人惋惜。王观还在文中记录了当时著名的三十九品芍药,分列为上中下三品,收录名称和情态,名俱华美,情态也描写得动人。
冠群芳、宝妆成、叠香英、浅妆匀……时隔近千年,当我们再次看到这些名字,在惊叹于古人的观察入微之余,也会为这些被细致区别的美丽所惊叹。而这其中的每一品都是不同的。比如“冠群芳”,艳冠群芳,一听名字便知道此花的雍容与明艳:
〔8〕“冠群芳:大旋心冠子也。深红、堆叶、顶分四五旋,其英密簇,广可及半尺,高可及六寸,艳色绝妙,可冠群芳,因以名之。枝条硬,叶疏大。”这种以众多的花瓣和高挑的花枝簇拥出的繁复之美,不管落在谁的眼中都是热闹的。又比如“晓妆新”,美人闺阁晓妆的意象本就很美,“巧落梅庭里,斜光映晓妆”,透出一股子清新的氛围。“晓妆新:白缬xié子也。如小旋心状,顶上四向,叶端点小殷红色,每一朵上,或三点、或四点、或五点,象衣中之点缬也,绿叶甚柔而厚,条硬而绝低。”白面之上点缀着一点红妆,恰如美人春面,与其名称相得益彰。
〔9〕《洛阳花木记》也是宋代的一部花木集,其中记载了四十一种芍药,作者按颜色加以区分,分别收录黄、红、紫、白和桃等多种(具体名字如下图,在此不赘述)。其中凌云黄、红冠子、龙间紫、玉楼子等,都是极漂亮的名字,我们可以透过它们想象不同品种的芍药花的艳丽,可惜这些名称对应的具体品种,今天已经无从一一考证了,现在当我们看到各色芍药,也多是用“红芍药”“白芍药”“紫芍药”等来简单称呼了。
〔10〕《红楼梦》中有个极美的场景,史湘云醉卧芍药裀,读过就忘不掉。史湘云酒后在园子里的石凳上,枕着鲛帕包着的芍药花酣睡,任周身碎红落了一身。这虽然出自小说,但绝不是大观园中才有的美景。芍药这样耀目的花,任谁的眼睛都是绕不过去的。古往今来,芍药花开谢了数千次,在这数千回的开落中,不知有多少人曾于花下流连迷醉。文人们将这抹艳色收于眼底,留下大量关于芍药的诗文流传世间。
〔11〕南北朝谢朓tiǎo的“红药当阶翻”是咏芍药的名句,五个字眼看似寻常,轻描淡写出这样一幅画面:灼灼盛开的红芍药不甘于苗圃中的寂寞,忍不住要翻过石阶来。很鲜活,也很有画面感,这样的诗中没有孤寂。红芍药应是芍药花中的明星品类了,艳丽的赤红正好跟芍药的繁复花型交相辉映。许多人都曾认真地描摹过这种美丽,唐代白居易曾因看到芍药花而有感而发:
今日阶前红芍药,几花欲老几花新。
开时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
——白居易 《感芍药花寄正一上人》
〔12〕这首诗颇有禅意,也有白居易个人的思考在里面。尽管同是花开,但即便是在同一枝头上,每朵花开放的时间却不可能完全同步,肯定是几花盛放几花含苞,几花欲老几花初开。有的人会流连于它的变化,但如白居易,却会将花开花落的表象联系到人生上去。这跟古今无关,困扰大多数人的问题其实始终就那么几个,千年前白居易对着这红芍药想的问题,千年后的今天未必没有人想过。跟白居易笔下沾染着世外之气的红芍药不同,元稹诗中的红芍药则要入世得多:
繁丝蹙金蕊,高焰当炉火。
剪刻彤云片,开张赤霞裹。
烟轻琉璃叶,风亚珊瑚朵。
受露色低迷,向人娇婀娜。
酡颜醉后泣,小女妆成坐。
艳艳锦不如,夭夭桃未可。
——元稹 《红芍药》
〔13〕诗中细致地将它的形态、颜色等描述出来,“金蕊”“赤霞”“琉璃”“珊瑚”“婀娜”“艳艳”“夭夭”,都是繁复富丽的语词,但这样无形中显得有些轻佻了,还有像“庭前芍药妖无格”的评价,与其说是人们的强加,不如说是一些人的惧怕,他们惧怕红芍药这种太过张扬、毫无保留的美丽。相比起来,白芍药就要安静得多。不过,不管什么花种,只要是白色,就容易给人清新淡雅的感觉。读书时,常在暮春时去学校花园里看那一大簇白芍药,花盛时隔着些距离望过去,团团似明月。
〔14〕
阿姨天上舞霓裳,姊妹庭前剪雪霜。
要与牡丹为近侍,铅华不御学梅妆。
——邵雍 《芍药四首》其四
尽管白芍药也清丽,但人类社会却已约定俗成,清新淡雅,还是要属梅花。诗中夸赞白芍药铅华不御,学的是清幽的梅花妆。梅花自含章檐畔一点寿阳额后,便见爱于天下。梅花附上了传说,立时就风雅幽远起来,这是芍药比不了的。但碧叶白花,和一旁圃中灼灼的红药比起来,清淡得别有韵味。不过这种情形也是相对的,在群艳凝集之处,零星一两点的纯净,反而让人一眼就看见。
〔15〕宋代苏轼曾在某年四月时参加过一场盛大的佛会。这场盛会十分隆重,来自城北苏氏园中的七千余朵芍药被供奉在佛前,其中有一品极出众的白芍药,方方圆圆,姿格绝异,在现场七千朵芍药中脱颖而出。苏轼见了,兴奋地写诗夸赞道:“从此定知年谷熟,姑山亲见雪肌肤。”这品花开如雪的白芍药来自苏氏园,苏轼没有写明苏氏园究竟是个怎样的园子,但能送出这么独特的白芍,主人的风雅可见一斑。花季有期,仪式也有了期,当两者结合起来,花期有了实际的载体,仪式也有浪漫的风味和颜色。
〔16〕它们会共同融合成一个特殊氛围,虽然无以名状,但却牵此涉彼。或许多年后,苏轼又在哪儿看到一朵白色的芍药花,他可能会想起年少时赶佛会的热闹经历。
芍药是名花,众人耳熟能详,各地也都有能观赏芍药的地方,但其中以扬州芍药最出名。前文《扬州芍药谱》收录有当时扬州城中数得上的芍药佳品。宋代时,扬州曾兴芍药花会,每年春末夏初的芍药花季,全民便迎来一场花事狂欢。
〔17〕人间花老,天涯春去,扬州别是风光。红药万株,佳名十种,天然浩态狂香。尊贵御衣黄。未便教西洛,独占花王。困倚东风,汉宫谁敢斗新妆。
——晁补之 《望海潮·扬州芍药会作》
你可以想象出那样的画面,春日的扬州城中,浅碧轻红各色芍药铺满人眼,每一品都有匹配的名字,每一品都是绝色。这种全城绚烂的存在感实在太强,俨然会被烙印成人们对扬州的印象。
〔18〕这样的印象,在盛时是这座淮左名都风雅的象征,但这种绚烂一旦消逝,便立刻成为人们心中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1176年(南宋淳熙丙申)夏至日,南宋词人姜夔路过扬州,当时扬州城刚刚遭受战火荼毒。姜夔一行趁暮色入城,只见四顾萧条,寒水静碧,戍角悲吟,昔盛今衰的凄怆之情在他胸中激荡起来,他写道: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姜夔 《扬州慢》
〔19〕这首《扬州慢》写出来,与姜夔同行的千岩老人萧德藻以为有“《黍shǔ离》之悲”。所谓《黍离》之悲,指的是国破山河碎、物是人已非的悲怆之情。此时姜夔才二十多岁,他看着眼前这座被战火荼毒后的古城,所有存在过的,能动的不能动的,如今尽在空城。但空城也不全是空城,处处残破的痕迹还记忆着往日的色彩。二十四桥边,兀然出现了一道意外的红色。繁华的时候,二十四桥边车水马龙,一定不缺少各种颜色,红芍药湮没其中,并不会有多亮眼。但当一切沉寂,天地间只余枯槁,那剩余的刺目的红便显示出来了。像是一种讽刺,曾经认为坚固的轻易灰飞烟灭,曾经认为柔弱的却得以在缝隙中侥幸存活。
〔20〕人事代谢,花卉的生命亦有轮回。二十六年后,姜夔再访扬州城。二十多年的时间,昔日的少年已年至中年,当时被战火毁灭的城池却已重生。还是暮春时节,别的地方已经春意渐去,只有扬州,二十六年后的芍药依然满城盛放,全城春意仍浓。看着眼前的景色,姜夔的心情应该比上次要好许多,于是他信笔写道:
恨春易去,甚春却向扬州住。微雨。正茧栗稍头弄诗句。虹桥二十四,总是行云处。无语。渐半脱宫衣笑相顾。
金壶细叶,千朵围歌舞。谁念我,发成丝,来此共樽俎。后日西园,绿阴无数。寂寞刘郎,自修花谱。——姜夔 《侧犯·咏芍药》
〔21〕姜夔笔意清空,笔下的芍药显得不那么具体,却十分灵动。茧栗lì,本指初生的牛角,这里指初生的花朵。二十四桥仍在,历劫重生的二十四桥,依然是扬州城中的风流名胜。桥边红药依然趁人不察悄然开放,人面花面相对。细密的枝叶支撑着硕大的花朵,美貌少女在花中歌舞。这样的画面不经意间又勾起词客的迟暮之感,年少伤春时,容易因花落叹息,而年老之时见到盛开的花朵,再想到自身不可重来的少年之时,很多人便不知该如何来排遣这种寂寞。好在还有花,好在还有愿为名花修谱,来打发寂寥岁月的人。
〔22〕并不是所有的城池都以芍药为名,但在别的地方,也有开得好的芍药与爱惜此花的人。
那如新安红芍药,透日千层光闪烁。
碧云迸出紫琉璃,风动霓裳凝绰约。
我闻种花如种玉,尽日阴晴看不足。
这几句诗出自元代袁桷jué的《新安芍药歌》,新安芍药未必有什么大不同,但也许是诗人的故乡情结,又或许是芍药在新安这个地方已经开成了规模,才能有透日千层光闪烁的阵仗。种花如种玉倒是个别致的比喻,待花就像对待价值连城的美玉一样珍之重之,这是惜花人的情意。也有不怜香惜玉的人,使得“香雪纷纷手中毁”。
〔23〕但是,即便没有这样摧花的辣手,花蕊里凝聚的青春也无法持续下去。诗里有岁月倏忽的慨叹,向来人在面对极璀璨的事物时,常会情极必反,生出繁华易逝的惧怕来。
在古代,同样为人,豪门贵族和寒门平民的生存状态有天壤之别。而同为芍药,尽管被植入截然不同的苗圃前尚且同根相生,但种植在宫廷御苑中和平民百姓家中,在人们眼中也并不相同。
〔24〕薰风时候,芍药披晴昼。天上玉阑干,展一枰píng、天家锦绣。汉宫唐殿,嫔御逞妖娆,飞燕女,太真妃,一样新妆就。
黄金捻niǎn线,色与红芳斗。谁把绛绡xiāo衣,误将他、胭脂渍透。晚风生处,襟袖捲juǎn浓香,持玉斝jiǎ,秉纱笼,倚醉听更漏。——陈济翁 《蓦山溪》
这首词写的是宫廷芍药,天家锦绣,因而显得要比别处绮丽华贵得多。美人如赵飞燕、杨玉环,锦衣如黄金线、绛绡衣,都被拉来作为它的陪衬。富贵人对富贵花,什么时候看,都是金丝银线的绮丽。
〔25〕但这华贵却不是因花更浓艳了,而是因花所衬着的景致,落在人眼中,在琼楼玉宇边就觉得华贵,在竹篱茅舍旁就显得恬淡。比如唐代韩愈的《芍药歌》中,主人公就是某户人家庭院中的芍药。
丈人庭中开好花,更无凡木争春华。
翠茎红蕊天力与,此恩不属黄钟家。
温馨熟美鲜香起,似笑无言习君子。
霜刀剪汝天女劳,何事低头学桃李。
娇痴婢子无灵性,竞挽春衫来此并。
欲将双颊一晞红,绿窗磨遍青铜镜。
一尊春酒甘若饴,丈人此乐无人知。
花前醉倒歌者谁,楚狂小子韩退之。
〔26〕韩愈这首诗写得洒脱,从行文中看,他对芍药该是偏爱的,因为唐代说起来已经是牡丹花的天下了,他却还能为之唱出“更无凡木争春华”这样的句子。当年崔护看到“人面桃花相映红”,是春天里的绝色,韩愈却远其道而行,既不令芍药“低头学桃李”,也不让姑娘“竞挽春衫来此并”,他觉得,她们是无法和芍药花比美的。圃前醉卧,为花高歌,这样的时刻实在浪漫。再看韩愈的一生,起起落落波波折折,该是少有这样的时刻。世间既有入世之人和出世之人,便该有入世之花与出世之花。而花草身不由己,身上的气质便只能由环境来决定。
〔27〕
的的名花对酒樽,栏边沈醉月黄昏。
今朝关外寻兰若,忽见孤芳欲断魂。
——蔡襄 《华严院西轩见芍药》
一半春光过牡丹,又开芍药遍禅关。
久辜往约违莲社,今续清欢到宝阑。
垂露几团花面湿,东风一阵燕泥寒。
酒边何味呈奇供,绿笋朱樱正满盘。
——王涣 《昭庆寺看芍药》
〔27〕这两首诗中写的都是佛寺中的芍药花,和我们在别处所见不同的是,这里的芍药花带有孤芳的意象。万千枝花朵将开欲落时,应该是在暮春,芍药花期本就相对较晚,此时的暮春应该也只剩下尾巴,说是春花,其实也是夏花了。佛寺是出世的地方,尘世中的一花一木到了这里就有了禅意。酒樽、花圃、明月、古寺、孤芳、对花人,还有春末夏初的寂静,这种气氛,在今天已经很难找到了。因为花期晚,春阑时节,但却正值芍药花期,此时芍药便成了留春的信使。年年岁岁花相似,于是同样的花便牵连起了不同的时空,虽然人已在如今,但看着它们,就好像还能回到过去的某一时刻。
〔28〕鶗tí怨花残,谁道春阑。多情红药待君看。浓澹晓妆新意态,独占西园。
风叶万枝繁,犹记平山。五云楼映玉成盘。二十四桥明月下,谁凭朱阑?——韩元吉 《浪淘沙·芍药》
春天是四季的开始,四时自此开始消逝,这是最让人留恋的时节。因此,鶗无意的鸣叫也成了有意报花歇。三春时节一共有九十天,古人曾给这段时间总结出二十四番花信,从早春的梅花到暮春的荼蘼,依次盛开,先后走完一轮又一轮的春天。
〔29〕
九十风光次第分,天怜独得殿残春。
一枝剩欲簪双髻,未有人间第一人。
——陈师道 《谢赵生惠芍药》
宋代陈师道的这首诗不着痕迹地将芍药花抬到了一个极高的地位。九十风光指的是三春时节的九十天,芍药在暮春开放,在百花的后头,花期很晚,诗人却认为这是它的福气,是上天的怜爱,才让它唱这台压轴戏,占尽暮春所有的风头。何况这风头还不是此时其他花的萧条凸显出的,而是它自身就美得扎眼。扎眼到什么程度呢?人们想要将枝头残存的一朵簪在谁的头上,却满世间找不到一个能配得上它的人。
〔30〕这简直是夸张到了极致,当年李白笔下国色天香的牡丹,也只是得了个和杨贵妃“两相欢”的位次。简直都有些狂妄了的溢美之词,诗人却能将它处理得“不着痕迹,尽得风流”。
即使开得再晚,芍药花也还是在花事无多的时候,而年年面对残花,也都有着不同心情的人。“落花人独立”的画面里,总有一种永恒的孤独。花越美,回忆里的韶华越是遥远,这种孤独就越分明。
〔31〕把酒问花,茧栗稍头,春今几何?笑身居近侍,翻阶万玉;面匀菩萨,髻拥千螺。一一牙签,英英碧字,占定花间甲乙科。归来也,傍紫薇吟处,揉作阳和。祗zhī今花事无多,看几许风烟付与他。待围将翡翠,怕蜂粘粉;织成云锦,遣凤衔梭。谁剪并刀,赠之燕玉,莫负双娥娇溜波。花应道,尽花强人面,底用能歌。——方岳 《沁园春·和赵司户红药》
那边葬花的人是痴人,这边问花的,也是痴人。而在“把酒问花”的这一刻,他多少希望能在无形中消解一点这样的孤独。世上有人认为草木有心,也有人认为草木无情,但有情无情其实无关紧要,对于痴情的人说,身边最近处的这些草木,却能触动最遥远的记忆,寄托最缥缈的思绪,这就够了。
〔32〕有人独自看花,就有人聚众赏花。古代文客们常聚在一起吟赏风月,对花吟诗更是不能错过的风雅集会。1360年孟夏,黄鹤山人岳榆与相台翟君文中自吴城乘船到海虞,去友人顾仲瑛草堂寻访。当时草堂中芍药盛开,主人折花设宴。众人对着孟夏时节的繁荣饮酒赋诗。这是古代文人记忆中常有的风景。
是日雷雨新霁,风日淡荡,赵善长折金带围一朵插瓶中,及以红、白花擎绕攒簇。……仲瑛谓人事惟艰,天时自适,友朋盍hé簪,宁无一语以纪其行乐乎,遂以“红药当阶翻”一句分韵。——岳榆 《芍药诗序》
〔33〕惊岁月,一弹指,只要是有了一些年纪的人们,多少都曾有过这一刻。没留神时间究竟是怎么过去的,就已经翻山越水到了眼前。人之所以对一些故地留有感情,是因这些去处,留存着过去的痕迹。当昔日众人欢聚、面对红药吟诗的热闹过去许久以后,故人再次寻访旧迹,往往也找不到自己要的。但在人们眼中,旧时的楼阁之下的红药依然如故,就还能带给人一些过去的痕迹。当时的绚烂放到后来,成了无可寻觅的落寞。
〔34〕于是他只能循着想象摸索回过去,因惜花人惜花,因此便觉得花更怜惜花人。但毕竟时过境迁,即便花事如旧,旧时的情味也不再复得了。这总会让人们生出一种怅然,时间一直在流逝,命途里所经历的一切始终没有停止过。于是,所谓“及时行乐”,就一直浸润在中国文人的潜意识中。快乐的时候,总想着要将快乐延续得再久些。红药是热烈的花,常会被捧来映衬各种欢宴。偶尔这位座上宾也会在笔下产生出一些情绪:
〔35〕倚栏柔弱。玉佩琼琚,劝王孙行乐。况是韶华,为伊挽驻,未放离情薄。顾盼阶前,留连醉里,莫教零落。——刘克庄 《贺新郎》
人们不愿见到花落,就像不愿放手任好时光流逝,便勉力“为伊挽驻”,但这里花仿佛比人更明白韶华易逝的道理,即便它能在一场场欢宴中“顾盼阶前,留连醉里”,也无法真正做到“莫教零落”,于是,花反劝人及时行乐。
〔36〕如今常见一些古籍中散布关于芍药生长处的记载,其中有宫廷内苑,侯门花园,还有远离城池的野地。别看只是这样轻描淡写地记上一笔,就是这一笔,也代表着那片花地多少已成了气候,才能够吸引人去。就像如今的一些节假日,城市里的人们结伴去郊外哪一处有名的花地赏花一样。外面的芍药虽有野趣,也不是人人都敢摘的,比如九姑娘娘冢边的芍药,赤色重台,既美且异,却没人敢碰,生怕一不小心就触碰了神灵。而成家花畦的传说最有韵致,主人在花开时宴客,宴罢后一客赠一花,使得沿途花香弥漫,这该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极高境界了。
〔37〕释名之中写了许多芍药的别名,比如“将离”“攀夷”和“余容”,它们是伴随着人们赋予芍药的各种社会信息后出现的。芍药还有一些其它的名字。《芍药谱》中记载,相传中条山上,曾有白犬化地而成芍药,所以也有人称之为白犬。还因为芍药开时正值暮春时节,所以也有人叫它“婪尾春”,“婪尾”正有尾声的意思,古时说“婪尾酒”指的就是当席的最后一杯。以一种花来作为一个季节的收束,真是浪漫的暂歇。芍药是名花,各朝都留有逸事。相传唐长安城兴庆宫中的沉香亭前,唐玄宗与杨贵妃时常玩赏的,除了牡丹,还有大片的芍药。相传亭前有一日数变的珍品芍药:朝则深红,午则深碧,暮则深黄,夜则粉白,令天下惊羡向往。
〔38〕西京牡丹名于天下,花盛时太守作万花会。宴集之所,以花为屏帐,至于梁栋柱拱,悉以竹筒贮水,簪花钉挂,举目皆花也。扬州产芍药,其妙者不减于姚黄、魏紫。蔡元长知维扬日,亦效洛阳作万花会。其后,岁岁循习而为,人颇病之。元祐七年,东坡来知扬州,正遇花时,吏白旧例,公判罢之,人皆鼓舞欣悦。作书报王定国云:“花会检旧案,用花千万朵,吏缘为奸,乃扬州大害,已罢之矣。虽杀风景,免造业也。”公为政之惠利于民,率皆累此,民到于今称之。——张邦基 《墨庄漫录》
〔39〕宋朝时许多地方都会在花名花期举办盛大的花会,这段史料中记录的就是其中的两场。一场是当时西京洛阳的牡丹花会,花开时节,洛阳太守组织万花会,一时满城旖旎,雕梁画栋间,举目皆花。听起来这无疑是一桩风雅事,可以想象,每逢牡丹花开时,这场花会一定令天下惊动。于是,盛产芍药的扬州便效仿起来。但是,人为强造的美必然要劳民伤财,有时反而成其罪。所以,这场绚丽的芍药万花会,年年都开,年年也都因花费巨大而遭人诟病。
〔40〕清人张潮笔下那“言之极雅,而实难堪”的情境,估计就是这样了。直到后来苏轼前来扬州做官,才停掉了每年万花会的旧例。此事看似与风雅相悖,却因是实实在在地惠利及民而大受好评。芍药花开时满城绚丽的光景虽然看不到了,但苏轼却务实地觉得,此举“虽杀风景,免造业也”。除了褒贬不一的盛事,宋朝还为后世留下了种种花与人的韵事。《梦溪笔谈》中记录了一桩发生在宋仁宗时期的奇事。
〔41〕相传,当时有一位叫韩魏公的官员,家中有一株很奇特的芍药,一花分四枝,每枝上都有一朵芍药花。花朵上下都是红色的,只有中间点缀着一道金黄的花蕊,像是一条金腰带缠在红衣之中。这四朵异花非常罕见,而且形貌也是明艳吉祥的。于是韩魏公就想设宴招来四位宾客共赏四花,以应祥瑞。四位宾客中有本来就打算请的,也有临时找来充数的。在宴会上,主人将这四朵奇花剪下来,给四位宾客簪在头上,宾主皆欢。
〔42〕其实,如果没有最后的插曲,事情至此都只能被称为一件韵事,以宋人对花月诗酒上的风雅,这样的韵事每时每地都在发生,不足以称奇。直到后来三十年间,昔日簪花的四个人相继当了宰相,这样的巧合,很容易就会使人将四人的飞黄腾达与那四朵芍药的神异联系起来,便令人称奇。明朝时还有一件类似的事,这桩事相比前事更加奇异,一本叫《玉堂赏花记》的小册子记载了这件事。
〔43〕明代著名的皇家藏书楼文渊阁右侧,曾种植有一圃芍药。相传明宣宗曾命人在其中专门种植了一株淡红色的品种。景泰年初,又增加了一纯白一深红的两品,纯白居左,深红居右。原本那株淡红色的芍药还开花,但增植之后,便不再开了。直到明英宗朱祁镇经夺门之变后再次登基的天顺年间,当时有徐有贞、许彬、薛瑄、李贤四名文士同时入阁成为学士。而后中间那株淡红色的芍药就开了,神异的是,当时它恰好花开四朵,后来,其中三朵渐渐凋谢,中间一朵却经久不落。
〔44〕不久后,当时的四位学士除李贤以外,其他三人都因故去职。又过了一些年,彭时、吕原等八人先后升为学士,此时临近芍药花开,当时被引为传奇的李贤约八人共赏芍药,其中有一个叫黄谏的人因病未至。奇异的事再次发生,首夏四日,在园中八名学士的见证下,圃中不多不少地盛开了八朵芍药花。世间竟有这样的巧合,时人争相传议,引为奇谈。
〔45〕两桩事隔了百年,说起来却十分相似。虽然后者也是以一朵芍药花暗合一位官员,但无论从数量还是花开花落的时机,都应和得太过奇巧,极有可能是来自有心人的附会,但在信息不那么通畅的时代,越是这样的传奇越容易被口口相传,乃至于越传越奇异。古人似乎很愿意沉溺于这样的传奇中,好像世间的事真的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人们享受着这样的传奇,到后来,事件本身是否真实,反倒不重要了。
〔46〕芍药一直是花卉中的明星品种,也是直到如今依然常能见到的花。即便它不曾有过那些风雅的过去,你单看它的样子,沉下心看久些,它花瓣上由深入浅的颜色,花瓣上细微的筋脉,不同方向下折射出的渐变色彩,还有那低垂的叶,颤动的花枝……这一切都是天然的,是光、水、风、空气还有时间造就的,或许只差那么些微的一点,花就不再是这朵花了,你路过得稍微快些都无法发现。人为生产线下再精微的比例也调不出来,它是天生的、变化的,随时为你带来惊喜。即便是苗圃中随便的一朵,看得久了,你也会被它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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