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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无盟草木无约

花匠小妙招
2024-12-08 08:48

杜若花，你知道的吧？黄山的山林中曾见到，竹节似的细茎，顶着一簇簇小花，每一朵花通体洁白，有细长的花梗，糯米大小的球状花骨朵，绽放开来花瓣似蝉翼，远望像林叶间小小的云团。杜若花是从《楚辞》中走来的植物，屈原在《九歌·山鬼》中吟咏“山中人兮芳杜若”，那芬芳自山中流出，流转千年。因其色白而秀丽，有人将杜若和兰花共称，唐代诗人陈子昂就曾以“兰若”自喻高洁，宋词人辛弃疾“纫兰结佩带杜若”，赴佳人江海之约。又因其常见于水边，于是有“汀洲杜若”之说，以杜若遗赠远人。水驿春回之际，鸢飞鱼跃、杜若渐生、梅萼凝香，数不尽相思意。杜若花，竟然被寄托了那么多的感情。不过，杜若花有紫色的吗？如果有，想象那一簇簇小小的紫云在林间或水畔乍现，就像夜晚出现的彩虹、雪上翩飞的蝴蝶一般，该是多么惊艳。可是，我们无暇谈论如此浪漫的事，因为，那紫色杜若被提及的场景，远不是令人愉快的所在。大江健三郎谈二战后日本文学时，说起井伏鳟二的短篇小说《杜若》，书中盛放紫色杜若。主人翁在广岛被炸不久回到故乡，却看到怒放的杜若花。八月中旬，单瓣，紫色。“往常，这个季节的杜若已经结了鲜绿色的和尚头式的子房，”而故乡的杜若花却迟开了，“从挺立于水面的剑状叶子抽出绿茎，上面顶着一朵扭着弯弯的花苞……”于是广岛市区的被炸便和紫色杜若花怒放的意象，横向联系在一起。小说结尾，主人翁有一句话说：“因为时代不同了所以开花也不同了。这花开的也真混帐。” 这花开的也真混帐。花开错季，紫色杜若花绽放出幽艳颓靡的荒乱氛围，那种与大动乱时代相联的鲜明意象，会直刺人心吧。可以想象，人与植物，彼此应合，在精神的谱系上存有一套密码，不同的密码诉说着不同的相知。或是爱绾同心，像印度人与菩提树，日本人与樱花，中国人与梅兰松竹的一往深情；又有情也依依恨也依依，如花心溅泪，妾弃蓬蒿，郁郁枝叶间又负载着几多幽怀悱怨。屈原笔下有“香草美人”，“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驾乘赤豹，狸子跟随，辛夷木车子，桂花旗，身披石兰花，手执香草……这般盛装出行，人猿泰山也要艳羡几分吧。但有时，似那错季盛放的杜若花，植物也会弃了人，兀自去开谢。仿佛是感知了日月轨行之乖、人世沧桑变幻。植物的苍翠茂盛、果实累累，与慌乱人间那萧瑟破败的景象多不相配啊，这又何尝不是对荒唐人事的莫大嘲讽。你听那些悲悯的声音，国破山河犹在，杜甫吟着“城春草木深”，原本规规矩矩的草木，突然在荒弃的城市里疯长起来。诗经中的老人一路蹒跚，走在破败故都的郊野，茫茫一片稻粱无人管，果实愈盛，自己的步伐愈重：“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乱世里，人望着植物是要落泪的。那仿如错季怒放的花开，会明艳地映衬出现实的萧败；而植物显露与世情相应的枯颓，人则更加要对自身不幸感慨万千了。清朝学者李慈铭写1860年兵荒中家园遭焚。夜火光烛天，达旦通明。贵官多携家眷逃亡而去。“军民被焚家，焦烂四窜，哭声震郊。以万余岛夷，孤悬深入，而致辇毂之下，惨变至此，可为长恸！”当听闻石门失陷，杭城围急，李慈铭忆起九岁读诗经，《苕之华》中有“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彼时惊问塾师古人怎么作这样诗句。塾师答他：“太平时，自想不到此耳！”原来那成长之路上的少年，对浮命如寄的体悟便是这样开始，也就这样刻入了以后的记忆。“其叶青青”，人与植物相互关照，无助地控诉着发狂的季节与人间。 “发狂的季节”，也如同大江健三郎引用法国中世纪市民日记《乱世日记》，写至圣女贞德出现前后的一段话：“1423年将近年末的时候，黄色的地丁怒放，人们大吃一惊，日记上业已记下，前面也有一同样的记载。笔者理所当然地感到这真是‘发狂的季节’！”发狂的季节、盛放的紫花、人对植物的命运体认，这不单单是危境下，内心的梦幻，或感情的移入，其实正是时代狂澜中那骚动不安的心灵本身。而又还有什么，能像错季开花一样，给予乱世的荒唐、可笑，以有力的回击呢。读到木心散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开篇《九月初九》，写中国“人和自然”的关系。其中有这样的描写——“大动乱的年代，颓壁断垣间桃花盛开，雨后的刑场上蒲公英星星点点，瓦砾堆边松菌竹笋依然……”是的，这也是一番错季花开的景象，而作者笔下亦透露着他自己独特的感性认识，我也从大江，从李慈铭的文字中翻身出来，读到一层鲜明的主见，春天一般亲切。因为他又说——“每次浩劫初歇，家家户户忙于栽花种草，休沐盘梗于绿水青山之间——可见当时的纷争都是荒诞的，而桃花，蒲公英，松菌，竹笋的主见是对的。”人有了希望，有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植物也开口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