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初夏,是荼蘼花盛放的时节,很多朋友对荼蘼或许并不陌生,但您认识真正的荼蘼花吗?荼蘼有二说,一说是蔷薇科蔷薇属,落叶攀缘灌木; 另一说则是蔷薇科悬钩子属的重瓣空心泡。概括说,荼蘼是一种蔷薇科植物,但到底是什么?连古图都存在很大的差异。先不探荼蘼的真实面目,而是先爬梳古籍中的荼蘼,一探荼蘼风采。
一、《红楼梦》的荼蘼花语
麝月,(清)改琦绘。在红楼梦第六十三回中,麝月抽到荼靡花签。
(清)陈淏子《花镜》中的荼蘼插图(1688年)
一谈到荼蘼,人们总忍不住想到《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宝玉的丫鬟麝月抽到了一只花签,上面画着一枝荼蘼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还写着一句旧诗,道是:「开到荼蘼花事了。」宝玉看了不禁皱了皱眉头,忙将签藏了,随便寻个理由囫囵过去,或许是他直觉感受到了「韶华胜极」,一切的美好到了最灿烂的顶点就是走向失去的威胁,「三春过后诸芳尽」,开花的季节也就结束了,大观园终将春尽,群芳终将离散的黯然神伤。因此,《红楼梦》的荼蘼花语——末路之美,总予人一种怅惘无端的凄恻之感。
二、当代流行文化的「荼蘼」物语
受到《红楼梦》「末世光景」的影响,后世很多小说,包括陆小曼传─《今生为你,花开荼蘼》、流行歌王菲唱的《开到荼蘼》、影视作品《植剧场-荼蘼》等都将荼蘼作为一种隐喻,有美好的、繁盛的一切终将结束的哀感意涵。但更多以「荼蘼」为名的商品,如荼蘼咖啡、荼蘼香水、荼蘼系列的饰品、衣物、文具,应该只是在渲染一种独特而耽美的氛围与情调。
(左)陆小曼传─《今生为你,花开荼蘼》(右上)流行歌王菲唱的《开到荼蘼》 (右下)影视作品《植剧场-荼蘼》
三、荼蘼盛世—两宋
再往前推,让我们来到荼蘼真正的盛世——宋代,宋人对荼蘼的真正感受其实跟后人相当、相当地不同!
即便是《红楼梦》在那枝「荼蘼花签」背后所引用的宋代诗人王淇的诗句——开到荼蘼花事了,都可以视作是一种有意的误读。王淇的原诗是这样的:
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
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王淇〈春暮游小园〉
整首诗其实只是在写季节交替之景,梅花谢了,转由海棠上场,等到暮春时节,就连荼蘼都要凋谢之时,也还有着生机勃勃的天棘(天门冬)和青苔接续着展现光彩呢!这句「开到荼蘼花事了」,在深受理学影响的宋代文人那里其实就只是一个现象罢了,并不可悲,大自然的现象虽然更迭不已,但天地的内在精神却是不断推陈出新、生生不息的!
宋代佚名《百花图》卷节图,纵31.5,横1679.5,现存北京故宫博物院
两宋几乎所有文人都为荼蘼痴迷,并为荼蘼写过诗词,曾有人统计,历代歌咏过荼蘼的文人多达140多位,其他如杨万里、陆游等诗人也各自写了数十首关于荼蘼的诗词。而对荼蘼的歌颂,一点也不哀感颓靡:
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 ——苏轼〈荼蘼花菩萨泉〉
风流彻骨成春酒,梦寐宜人入枕囊。 ——黄庭坚〈观王主簿家荼蘼〉
春光未肯收心去,却在荼蘼细影中。 ——宋伯仁〈晚春〉
在苏门四学士中的黄庭坚有「肌肤冰雪熏沉水,百草千花莫比芳」、晁补之有「夭红琐碎竞春娇,后出何妨便夺标」,在两位诗人眼中,甚至认为荼蘼可取代牡丹为花王。在唐朝以前默默无闻的荼蘼花,到了两宋时期,却戏剧性地成了全民风靡的名花。在宋人张翊的《花经》中,荼蘼与牡丹、梅花、兰花等并列「一品九命」,位居名花榜榜首,可见荼蘼在宋代文人雅士中风靡的程度。
荼蘼也堪称是中国传统最神秘的花卉之一,她在有宋一代声名鹊起,风头之健甚至盖过诸多传统名花。但在元明以后,却又渐渐销声匿迹,仅存在于少数文人的诗词与花木典籍之中,以至于其真面目也变得模糊不清,导致人们对她的真实身份仍争论不休。
四、以酒为名的花
荼蘼,在文献中出现的写法有五种,有荼蘼、荼縻、酴釄、酴醿、酴醾等。还记得刚接触到这个词,便心眩目迷,有好多疑问:这既是草又是酒的东西是什么?而越多知道一点关于她的讯息,便越是著迷。
杨万里的「悬花薰酒之法」,能薰出清冽的花香酒。
原来一开始,酴醾是酒名,是一种产于蜀地的古代名酒,因其酒色似酴醾花(此花本作荼縻),后来便以酒名名花。一开始,酴醾酒的名气是远远超过花的,在唐代,它还是寒食节用来赏赐功臣的酿制酒。到了宋代,京城的高门贵族流行以荼蘼花来渍酒,诗人杨万里则用「悬花薰酒之法」,将荼蘼花倒悬在酒的上方,让花气来薰透酒液,还说若要让酒液里的花香浓郁,就不宜用花来泡酒,所谓「若要花香薫酒骨,莫教玉醴湿琼肌。」(《尝荼蘼酒》)
这一而二、二而一,又是酒又是花的,酒色仿佛花色、花香薰透酒香、面对此花可不能不酩酊大醉啊!黄庭坚说要将此花拿来酿酒才能风流彻骨,所谓的「风流彻骨成春酒」、朱子说:「还当具春酒,与客花下醉」,方回说得更痛快了:「通宵痛饮此花下,露滴杯中酒更醒」,这相互交融、集体沉酣在荼靡风情的意境,着实令人心荡神驰……
五、宋代的荼蘼祭
宋人对荼蘼的疯恋,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的境地,从宫中到民间都尽享尊荣,宋徽宗有「满架荼蘼旖旎香」的句子、《武林旧事》一书记载宋高宗带着一帮人去「清妍亭看荼蘼」的盛况,而文人士大夫聚集的重要场所,更莫不以盛放的荼蘼为景点。
从各种宋人的笔记小说可知:一到荼蘼花季,大家聚集在荼蘼花架下,争相举办各式荼蘼雅集、饮荼蘼酒、吃荼蘼粥、还召集密友帮荼蘼取各种诗意的雅号,简直就像在举办重大庆典活动一样。以致朱敦儒感叹说:「不是荼蘼相伴,如何过得黄昏?」(《朝中措》)就连荼蘼花瓣都要拿来做成香囊填充枕头,让荼蘼的馨香不管是醒是睡都能时时缭绕,黄庭坚即有诗云「梦寐宜人入枕囊」(《观主簿家酴醾》)。
荼蘼花也是当时人们(无论男女)喜爱簪发的花卉,陆游有诗云:「乱插荼蘼压帽偏…顿觉情怀似少年」;而宋代妇女为了让冬天也有花可以簪鬓,会在荼蘼花盛开时节,采下荼蘼花夹在书册中做成花腊(干燥花),以备冬天可以取用。
图为清代黄慎〈韩琦簪花图〉,现存广州美术馆
宋代流行男子簪花。当时流传「四相簪花」的佳话:北宋时期时任扬州太守的韩琦,发现后花园开了一种名叫「金缠腰」的芍药,于是剪了花,让与会的三位宾客以及自己头上都戴上了花,后来四个人先后做了宰相。
六、宋代的荼蘼审美
荼蘼之所以深获宋人的垂青,在文化底蕴如此深厚、精神品味如此清逸高标的宋代,能形成如此特殊的荼蘼文化,确实是有些原因的。周紫芝说:「幽姿不可名,清芬难俱陈」,评述了荼蘼之美不在表象,而在气质。我们再来看看王廷珪这首诗:
袖手归来避世尘,荼蘼对坐惜余春。
靓妆不入市㕓眼,幽韵只应丘壑人。
——〈中夜起坐惜春亭,月照荼蘼清香郁然,因成四韵〉
这首诗很能将荼蘼花超凡脱俗的品行刻画得入木三分,荼蘼花朵那如冰似雪、如玉似月一般的素净气质真不是一般世俗人能够体会的,她绝不是那种大红大紫、大富大贵式的华丽作风,要懂得欣赏这种高雅洁清之物,非得是出尘的高士幽人才有办法。
宋人喜欢把荼蘼搭建成荼蘼架.形成一个清幽的与世隔绝的空间,在里头举办宴饮、吟诗、品茗等活动。
此外,荼蘼青茎万条,充满灵动与飘逸之美,虬曲的藤蔓缘架而上,茎叶葳蕤,将棚架或庭院披覆了满满的翠叶,浓荫蔽日,形成青翠帷幕。这种翠帷可以遮阴避日,满足人们在酷暑当中有一方清凉之地的需求,更在喧嚣的现实当中自辟一个隔绝外在干扰的闲适空间,在里头可以纳凉赏花、设宴张乐、品茗畅谈。
宋人或称荼蘼架、荼蘼洞、荼蘼阁、荼蘼轩,苏辙〈荼蘼洞〉一诗写的就是在洞里宴饮的雅趣:「猗猗翠蔓长,蔼蔼繁香足。绮席堕残英,芳樽渍余馥。」此外,它更是一个让诗人心灵沉淀的精神世界,在其中可以漫步、感怀、吟咏、静心,以平抚现实世界带来的创痛,说它是宋人的「神圣空间」实不为过吧!
(清)吴其浚《植物名实图考》中的荼蘼(1848年)
而当荼蘼花落,对宋人而言也不是伤感的,张耒说:「两架酴醾侧覆檐,夏条交映渐多添。春归花落君无恨,一架清阴恰满帘。」此处的「君无恨」很能说明宋人的精神风貌与豁达的人生态度,「一架清阴恰满帘」正可为即将到来的炎夏提供更好的遮蔽,不贪恋、不执着于那必然消逝的,更能从容以对的面对人生的风景、享受生命的美好。理学家刘子翚的「雨蓓犹缄暖,精神照晚春」与苏轼的「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也都代表了宋人在面对晚春、及所象征一切美好之物的消逝能有一份淡泊自持的心境,这跟我们后来所熟悉的荼蘼花语——象征绝望、无以为继的末路之美,确实是相当、相当不同的。
日本《梅园百花图谱》中的荼蘼(1798-1851)
在唐朝以前默默无闻的荼蘼花,到了两宋时期,戏剧性被推尊到无以复加的名花之尊;元明以后,却又渐渐销声匿迹,仅存在于少数文人的诗词与花木典籍之中,以至于其真面目也变得模糊不清,导致人们对她的真实身份仍争论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