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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之花

花匠小妙招
2024-12-17 07:54

棕榈泉是一座在沙漠上凭空建造的小城。城边一个沙漠动物园，也是凭空而造的。说是动物园，其实包括了植物，都是从世界几大沙漠中请来的客人，汇聚而成，设立了栅栏，便移花接木将大自然变成了人为的公园。难得的是，这些动植物没有如橘易地而成枳，依然保持原来的状态。这不容易，当然，得费点儿心血和工夫。

在美国加州之南，这片本来荒凉的沙漠，因有了它们而有了旺盛的人气。灿烂无比的阳光，即使冬日里也有些灼热烤人。那些沙漠里的动物，懒洋洋的，都躲在阴凉里。那些植物，无法躲开，只能站在烈日下，用自己枝叶挥洒出的阴凉自吟自唱。说实在的，那些植物，无论高大的棕榈树，还是各式各样的仙人掌，在别处也可以看见，并不新鲜。最引我注目的，居然有那么多的花朵，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它们不躲避阳光，相反，像牵牛花和向日葵一样，把每一片花瓣都冲向阳光，让每一簇花心里都装满加州的阳光。

我知道，花是世界上最美丽也是最勤快的使者，如水一般，能够在任何地方流淌。沙漠里，也有顽强的花朵开放，并不新奇。但是，居然有那么多品种不同、颜色不同、花形不同的沙漠之花盛开，真的令人惊艳，惊奇。

肖复兴先生手绘《都市之光》，选自《女人和蛇：美国折叠》

沙漠里的仙人掌，在这里开着红色、黄色和白色的花，也曾经在别处见过，但在那种叫作铅笔仙人掌细长的茎上开放着的橙红色的花，我没有见过。那种花有些大，和细细的茎不太相称，有点儿像跳大头娃娃舞。那种硕大仙人球上密麻麻开放着削去皮的鲜嫩菠萝形状的花，我也没有见过。我管它叫菠萝花，它们拒绝分散着开，而是手挽手肩并肩簇拥在一起。每一朵花尖上都矗立着一枚长长的刺，像是卫兵挺着一柄柄剑戟。那剑戟既像在卫护，也像是在表演，刚劲而有修长的线条，是男舞者挥舞出棱角鲜明的手臂。

淡紫色的马兰花，不是曾经在田野里见过的那种马兰花，而是比它们还要娇小的。细碎的花瓣，像打碎了一地的碎星星，是那种只有在童话中才会出现的碎星星。每一个的星星点点，由于不甘于四周荒凉与干燥的包围，便都可以变幻成努力挣脱而出的七彩的梦在飞翔，这应该也是沙漠的梦吧。但这也许只是我见异思迁的一厢情愿，它们真的不愿意离开而乐于在这里。它们会带有几分嘲笑的口吻说，这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没有雾霾，尽可以趴下来晒太阳，爬起来数星星呢。

沙丘草和沙马鞭草，尽管都是粉红色，一眼还是可以分辨出来的。沙丘草的颜色要淡，花朵要大许多。沙马鞭草不能望文生义，一点儿也不像马鞭子，而是如五角星一样呈五瓣形状，边长一样，规规矩矩，和城市里小学生一样娇小玲珑却笔管条直地开放。

扁果菊，和城市的那种小叶菊和雏菊很像，不知它们之间是否有血缘关系，会不会是进城的乡野之人，或远走他乡的旅者？就像世界各地即便不同种族的人也有着相似的五官一样，扁果菊不像是从各处沙漠里请来的，倒像是从我们家的客厅或城市公园里来这里客串，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亲近感。只是，它们的茎很长，叶很小，花也很小，瘦弱得有点儿水土不服，几分楚楚可怜的样子。这里的扁果菊都是黄色的，黄色最打眼，别看花小，却像如今的知名演员林永健那种小眼睛的男人，格外迷人。

我第一次见到了茛苕。在书中，我不止一次见过，书上的这种花，最为古典名贵。举个经典的例子，这种花叶是用于欧洲建筑中最常见的科林斯柱头的雕刻花纹里，其对称古典之美，早在古罗马时代就已经流行，至今在那些仿古的西式建筑甚至家具中经常可以见到。我是对照着沙漠动物园的说明书，才意外发现它就是相见恨晚的茛苕，一个古怪的名字，远不如它的花叶好看，却属于沙漠之花中的贵族。它锯齿形的叶子，在风中摇摆，像跳着细碎的小步舞曲的精灵。它金红色细长的小花，随叶子一起摇头晃脑，像抱着古老乐器为舞者伴奏而自我陶醉的乐队。

在这里所见到的花，大多是草本，也有灌木，最多的是墨西哥刺木。这种刺木才真的像马鞭，细长而柔软，是歌里唱的那种“我愿意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的鞭子，温柔多情，带有点儿无伤大雅又有些撩人的刺。它的花朵都是顶在刺木的顶端上，像是丹顶鹤头上的那一点红。只是，那一点红花，是毛茸茸的，弯弯的，带一点点的尖，如果再大一些，更像圣诞老人头顶上的那顶红帽子。

呈树木开花的，在这里，我只见到了两种。一种叫作烟树，不是我们唐诗里说的“鸟从烟树宿，萤傍水轩飞”的烟树，那是我们诗意中带有家的炊烟味道的树。这里的烟树，也是野生的，家被放逐在外，远远看，真的像是一片蒙蒙的烟雾。近看，它的枝条上没有叶子似的，大小每一枝都像海葵向四周伸出的触角，细细的，软软的，晶莹剔透的灰白色，如同蒙上一层清晨的霜。或许它的枝条就是它的叶子，它的叶子就是它的花。也许，这只是我主观的猜度。但在这里，花叶如同仙人掌一样绿的很少，灰绿色甚至如烟树一样灰白的花叶很多。我见过一片灰白色心形的叶子之间隐藏着非常弱小的花朵，都是呈灰白色，只有要脱落的老花，才呈褐色。

另一种叫作帕洛弗迪。这只是音译，我不知道准确的翻译，它应该叫什么名字。它的花开在树顶端，一片灰黄色，并不鲜艳，但面积很大，铺展展一片。由于枝干比烟树要高，它的花在一片低矮的花丛中，鹤立鸡群一般醒目，一览众山小般迎风摇曳，像是挥舞着一面单薄得几乎透明的旗子，和浑黄的浩瀚沙漠做着力不从心却并不甘心的对比和对话。

还有好多我不知道名字的沙漠之花，我真想一一查出它们的名字，描绘出它们的样子。它们有的开着细小球状的花，有的开着细长穗状的花，有的开着扁扁耳朵样的花，有的开着软软长须样的花，有的开着雪绒花一样茸茸的花，有的开着合欢花一样梦境里的花……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这样小，又这样神奇的沙漠之花。面对它们的色彩纷呈和变幻无穷，竟然一时理屈词穷一般，找不出更合适的语言形容这些花。忽然想起以前曾经读过的一位陌生的作者写过的话，借用过来，也许这些花的形状和纹案，应该是“只有小孩子们的心里才能想象得出来，只有他们的小手才画得出”这些花开成的样子，应该“一定有着它自己长时间的，并且经历相当曲折的美好想法吧”？

没错，这些花富于远离尘嚣的童真，拥有未曾经历都市化改造过的纯朴，和园林之手的人为修剪。沙漠恶劣的环境，磨炼了它们，也成就了它们。它们就像旷世的隐者，那样远离着我们。它们又像静心的修炼者，确实是在沙漠中跋涉了长时间，经历了相当曲折却美好的想法，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不管旁者的云起云落，只管自己自由自在地花开花落。它们无意争春和走秀，一定不情愿从世界那么多沙漠里那么老远被移植到这里来。尽管这里也是沙漠。

述往《女人和蛇》肖复兴北京出版社

述往丛书

题图为肖复兴先生绘《布鲁明顿之秋》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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