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没法抵抗我的热情,被我带回我的寝室。我为祂展示我一直留存的两块裹巾,一张票根,和价值六块半裹巾的车票钱。
祂拘谨地搬了椅子,坐在我的床铺旁边,细细端详这两块裹巾。看了良久:“原来。我曾经,做过这么粗劣的东西,还送给附灵工匠。”
“这是我抵抗风沙用过的最好的东西。”我将裹巾在床上摊开,抹平褶皱,把别针打开,又别好,“很结实。”
祂反而不似小时候的落落大方。祂腼腆地浅浅笑着,拿起那张票根,上面的字早已经模糊:“好傻。怎么有人不会坐车。”
我抱歉地笑出声来,挠了挠头。
祂嗔怪又怜爱地瞥了我一眼,将票根放回床上,起身,把椅子推回原处,对我行了屈膝礼:“多谢款待。我要走了。天已经太晚。”
我看着祂的背影即将消失在门口,来不及思考,脱口而出:“什么时候再见。”
祂一愣,回头看我。我看出祂欲言又止,连忙向祂紧走几步:“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我会尽力。”
“好吧。”祂扶着门把手,“我想问,你们理学院,或者是别的什么学院,有没有教合同契约,海运,提单之类的课程。我想学着做更大的生意,但我什么也不懂。我想试着听课,如果有必要,我会准备入学考试。”
“隔壁的法学院是有的,你就装作自己是学生,混进去听课。明天一起?我们什么时候,哪里碰面。我整天有时间。”
祂的神情有些遗憾,仍是笑着点头:“不过,我不像学生,恐怕进不去。”
我立刻翻找衣柜,从最底下扯出积压已久的两身校服。我抖开看起来比较白的那一件给祂看:“穿这个呢?理学院和法学院,可以互相听课。我不了解祂们的课表,不如早点去。早上七点?法学院门口?”
祂点头答应,抱过这件衣服,向我行礼。我只好还礼,送祂直到理学院门口。
次日,我六点就起床,六点半已经穿戴整齐,赶到法学院门口,像一位真正求知若渴的学生。六点五十分,云也到了门口。原来祂有这么漂亮的长发,用头巾包好,又留下发尾的一段,搭在肩膀上。这顺垂的校服裙,是比着我的身材。在祂身上,就显得过分宽大了。祂胳膊抱着书,书本上夹着笔。我早就闻到祂的气,像草叶上清冽的露珠。
“好早啊。”我迎上去。
“早。”祂对我摆手。环视四周,祂的装扮,和学校里行色匆匆的学生们没有区别。
“我们这就去教室。总要确定一下,你该听什么课。”我想握祂的手,却不敢伸手。我们已经不是十二岁了。
“我回去了解了一下。大概是民商事类的。”
“民商事。那是什么。”
祂把一本法典递给我,我翻了一下,内容的确是和祂想学的东西大差不差。
我们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偷溜进学校。我暗中用手抚摸每一间教室的门,感知屋里即将上什么课。终于,在第一节课上课三分钟时,我们在五楼找到了一位老师。
课已经在上了,前后门从里面反锁,不许人进出。可是这不会让云泄气。祂坐在门外,耳朵对着门缝,笔记本垫在膝盖上,认认真真地听课,时不时记下笔记。我呆滞地也跟着听课。这东西简直是太无聊太枯燥,我靠墙坐着,墙皮渗着石灰味,地面冰凉。我强打精神想要听课,没听几句,居然向后倚着墙睡着了。
再醒过来,是靠在云的怀中。祂坐在床沿,累得沉睡着,垂了头,呼吸在我耳畔萦绕。戴着戒指的手,握着我的手。我抬头看祂,窗外,朝阳升起,一缕橙红色的浓酽阳光,映在雪白的床单上。
“你醒了?”祂感觉到我在动,惊醒,抓起我枕边的本子。
我摇摇头:“我还记得你。云。”
祂松了口气,脸贴上我的脸:“看来,药是有效的。”
“还有两分钟就下课了。”我努力想要自己坐起来,“这是你想上的课吗。”
云一愣,轻轻用手托住我的脸,让我重新靠在祂胸前:“谢谢你。我想,我要听很久的课,起码把第一编听完。我对这里不熟悉,如果你方便,能每天送我吗。只要帮我找教室就可以。”
“很方便。”我看见云已经站起身来,掸了掸校服裙,我也试图站起来,可是后腰一阵剧痛,大腿麻木,我根本不能动,“劳驾,能不能拉我一把。太丢人了,我睡了一上午。”
“你后腰摔伤了。硌在铁架子上。还是躺好吧。”
受伤了?
我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腰。如果是在食堂的通风管道里,恐怕大事不妙。
星认真按了几下我的后腰,小声说道:“骨头没事,只是有点肿,普通的磕伤。你确定窃灵人在厨房里吗?”
“祂偷的是我的锅铲。我怎么会不确定。我闻到了油味。”我小声呵斥祂,“跟着我。”
逼仄的通风管道里,浓郁的油烟气味,连喘息都变成困难的事。我和星手脚并用,在管道里爬行,身上蹭了脏兮兮的油污,像两只偷香肠的流浪猫。如果过一会,食堂的各个窗口都开始做饭,我们一定会在通风管道里被熏成风干香肠。
终于,星小心翼翼地用螺丝刀拧开通风管道的“出口”,我们轻轻落地,爬进碗架子里。我看到,灶台旁边的锅铲,散发着不属于这里的独特油香气,这是我做饭才会有的,属于我的气。正要冲上去,星却死死拉住我,贴在我耳畔:“想被开除吗?学校的贫民不明白附灵物,只知道你为了锅铲去打人。”
我看到昏暗的厨房里,窃灵人正在用我的锅铲炒制调料。祂是曾经找我为祂制作附灵锅铲的客人,因为祂是恶月桂,我没有答应。想不到,祂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偷走了我的锅铲。
我是匠人,匠气和厨师的锅气有相通之处,尤其,我安土重迁,不喜欢更换居所,所以我的灵气做出的饭菜,带着安定的家的味道。雪缄常说,以我的根性,也可以做一位厉害的厨师。总之,用我的锅铲,炒出来的菜相当有迷惑性,能用灵气弥补口味的不足。
当然,用的是我的灵气,弥补的是祂的不足。这卑鄙的家伙。我的附灵锅铲,因为我在场,炒出来的东西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暖香气。而我在城外村本就不多的灵气,被这锅铲消耗之后,显得更加匮乏。
这时候还没有开饭,只有零星几人进出。听着窃灵人所谓的厨艺被夸赞,我简直要把刚刚摸到手里的菜刀抡到祂头上,可我不能这样做。星小心地走到门口,把厨房的门反锁,我顺手抄起擀面杖,几步跑到祂背后,一下子将祂击昏。
我把锅铲洗了又洗,擦得干干净净,别在裤腰带里。门外已经有人在敲门,星赶紧拉着我爬上台子,推着我进通风管道,自己也钻进来。我们两个拼命往前爬,当钻出去重见天日的时候,正好快要开饭了,三三两两的学生已经往食堂里走。
星可以满身油腻地去吃饭,我做不到。我和祂道别。
“烬。”
“不许这样称我。”
“好吧。”星不介意我的疾言厉色,“我帮你追回了丢失的东西。扯平了。”
“算扯平了。不过,我不和窃贼打交道。”
“明天我会再来找你。”
“准备偷我的什么?”
“不是。我打算当赏金猎人,抓窃灵人以换取赏钱。需要你做我的搭档。”
我当时不知道赏钱对祂来说有多重要,满心以为祂是以捕捉窃灵人为使命,别提有多敬佩祂:“你还有这么光辉的工作?”
星很明白怎么骗一个灵性浅薄的愚蠢月桂。面对月桂,只要别说谎话,祂们就会觉得你坦诚。只要有所保留,只要抬高自己的荣耀,这样月桂就很难察觉恶意。星就是这样,对“光辉的工作”不置可否,追问:“你什么时候有空。”
我答他:“上午不可以,下午在我的店铺碰面。”
“为了那个卑污的贫民?”
“云才不卑污。”
星嘲讽地敲了一下我的脑袋,作为告别,之后进食堂吃饭。
饭香味。
我尝了一口:“云。法学院的食堂,没有理学院的好吃。”
云沉默地点头,仍旧为我喂饭。祂泫然欲泣,好像开口说话就会哭出来。
“你接下来,要去哪。”我终于有胆量,探听云的行踪。祂知道我是附灵匠人,知道我是理学院的学生,知道我的住处,知道我会一点剑术。可我对祂,除了祂是我卖裹巾的小救主,一无所知。
云吃了几口饭,我闻到祂在犹豫,祂要隐瞒。隐瞒是唯一一种没有气味的情绪气,不过当人想隐瞒的时候,情绪气就会慢慢变淡。我知道我不该逼迫祂,可我还是忍不住追问:“怎么了?”
祂闻起来像小雨中的荒湖,出于礼貌,还是在笑着:“没什么。”
后来祂才告诉我,祂当时在我面前,别提有多自惭形秽。祂那时在城外城开了自己的头巾店铺,祂就住在小店里,每天进货卖货,清点头巾,把放在铁盒子里的零钱一张张捋平。在被我问起去向之后,祂攒够了饿不死自己的钱,就毅然决然踏上了货船,从打杂开始,追随那位祂心中的大商人。
可是云,你为什么自惭形秽。你生而为商人,你在卖裹巾时,就已经在完成你的使命。你知道吗,有多少月桂,根本不了解自己的根性。祂们出了月桂城,就被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迷惑,从此忘记自己的使命。云,雪缄如果有机会见到你,一定会称你为善月桂,为你反复赐福。
我和云吃过了饭,云又拿出复杂的单据和药袋子。我闭上眼睛:“云。你的生意,你不用盯着吗。”
“我的雇员会做好一切,祂们已经很有经验。”稀里哗啦的声音,云在找我该吃的药,“阿烬。你觉得意识清楚了一些吗。有没有记忆错乱。”
“我意识很清楚啊。你是云,我没有忘记。”
云又开始抽泣。
陌生的手握住我的手,什么刺破了我的手背,微微的疼:“月桂的病,应该由大先知来治。水仙的医术……”
我听不清祂说什么。祂念了一长串我不懂的话,最后说道:“要抓紧时间了。”
云的手,握着我另一只手贴上祂的额头。祂学着月桂,在危难中反复呼告,称大先知的名,求祂救苦救难。
可是,云。灵笺怎么会来救我。是祂亲手把我绑上审判的十字架,亲手点燃焚灵火。雪缄从不动用这种酷刑,被迫害至死也不动用。灵笺,你不是大先知,你从来不配。
梦里,我又听见灵笺发狂的大笑。灵笺,你比你瞧不起的水仙更恶毒,更狂妄。你在冥府的黑暗里滋生,就该永远和哈迪斯做伴,你该,你该以身饲喂祂的三头犬。
我陪着云上了三次课,也在教室外的墙边睡了三个上午。第四天,云把我推醒。
“啊?下课了吗。”我一个激灵坐起来。
云笑着,扶着我的手肘搀我站起来:“还没有。其实,这个学期,这节课都在这间教室。我自己可以找到。总之,再次感谢,不知道该怎么报答。请接受我的谢礼。”祂单膝跪地,握住我的手,轻轻的,几乎没有触碰到手背的,小心翼翼的吻。
祂用礼貌拒我于千里之外,我不敢紧逼,只好点头:“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我会在这里住四年。”
云重重地点头。
云。如果我知道,这是我们惊鸿一瞥般的重逢,而后就是六年的阔别。我绝不会就这样放手。
失去了陪着云听课的任务,我只好又把时间花在实验室里。不过,我的本子上,开始描绘轻盈的云絮,抓不住的微风,嶙峋的孤山,开始绘制繁复绚丽的教堂玫瑰窗。那是我上次在教堂里见到雪缄,祂一身雪白长袍,站在玫瑰窗下,阳光为祂织出一身琉璃色的花纹。
我在店铺里,每天做粉色泡泡的梦。找我做附灵匠物的人,无一不是爱侣。我不知道织了多少块绣着玫瑰花的雪白手帕,不知道亲手写下多少封情书,不知道做了多少枚不同尺寸不同花样的求婚戒指。每一个顾客都说,我做出来的信物,散发着缠绵低回的玫瑰花苞的香气。比起瞬明的克制与温和,这种羞怯的疯狂更像祂们想要的爱。于是,我的小铺人满为患。
瞬明对此是很不屑的。的确,我也要承认,我是那样的我行我素,沉浸在自己的情绪气里,以至于把自己的情绪气和客人的情绪气混为一谈,做出了太多有杂气的附灵匠物。
不过来找我的客人们很喜欢我的灵气,有的客人,甚至要求我自由发挥,尽量不掺杂任何祂自己的灵气。祂们说,闻到了我的情绪气之后,才真正认识了玫瑰花。
唯一一个不喜欢玫瑰花气,却总是来店里厮混的,就是星。只要闻到店铺里弥漫着的我的气,祂一定会冷嘲热讽一番:“喔喔喔,我的花匠,你怎么只会栽一种花啊。”
我就会呵斥祂:“种不出花的泥沼,有什么资格来见一位花匠。”
祂当然要厚着脸皮来见我了。祂不只是要我用灵力帮祂探索其他的窃灵人,更要紧的是,祂偷偷带了很多物件,和祂一起留在店铺里,并让这些物件附上我的灵。在城外村住了太久,星早已经失去了给物件附灵的能力。祂不能偷走我的灵物,只好偷走我的灵气。
可是,那时候我有多蠢。我根本对祂的恶意一无所知,甚至慢慢和祂熟络起来。对祂的称呼,从“窃贼”,到“逾星”,到后来的“星”。渐渐地,祂想要的已经不是我的灵。
我们认识的第二年,祂终于允许我为祂制作一件附灵物,祂需要一支枪。这支枪要完全消音,能够隐匿在黑夜里。
枪对于老月桂来说,是新鲜事物,反正瞬明是没头绪的,也不会学。对于我来说,尚且可以尝试。于是,我第一次闻到星全部的情绪气。
香炉里的气一升腾起来,就把我呛得直咳嗽。这是浓重的熏人的腥气,像是毒蛇牙齿滴下来的毒液。正当我要把祂和祂的气都赶出门外时,我闻到了最后一口余气。
那是一丝寒意,是北极天空最明亮的星斗,一明一灭,像一只眨巴着窥探人间的眼睛。
星那时候,已经被我的剑逼到了门口。祂对我灿烂地笑着,我却闻到祂身上下雨的潮气:“泠烬。你终于明白,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我只好收剑。我第一次用自己的鼻尖凑近除了瞬明和灵笺之外的人,去认真分享祂的情绪气。如果是一场大雨,两个人一起去淋,就变成两场小雨。
我们终于正式成为毫无保留的朋友,我们是最好的搭档。我们在夜幕中,一起爬过城外城的几乎每一个墙头。祂在这之前还会经常带我去城外村最贫瘠的角落,几次惹贫民对我疯狂追捕。但这之后祂开始担心我的安全,祂只需要我探知窃灵人的下落,然后独自留在店里做玫瑰花香的小物件,等着祂满身沙尘地回来。祂最在意的,祂的报酬,照样会分我一半。而我都会把这些报酬,变成祂需要的子弹。
好景不长,逆转之战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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