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盈盈的天，慢悠悠的云，结伴而行的家鸽，忙着衔草的喜鹊，长在牛粪池上的杨树林，胡同巷里追逐嬉闹的小阿子们……这一幅充满治愈系的白描画卷总在每年四月底五月初的光景里飘散出悠悠的粽米香。这香气像是傍晚时分家家户户烟囱里冒出的白烟，像是傍晚时分拴在柱子上的那几只奶牛哞哞的叫声，像是傍晚时分胡同巷里哪位母亲呼唤孩子乳名的回声，总惹得人忍不住加快脚步，低头挺进。
提前泡好的江米和黄米各一盆，红枣一碗，粽叶一包，梭子线一团，板凳两张，阿母十分安详的坐在其中的一张板凳上，一手捏住攒好的粽叶，一手往里面装米，放上红枣，收好口，再用梭子线一圈一圈缠好，一个菱形的粽子就包好了。我总在想，如果生活是一出戏的话，那我的阿姆或许就是那戏幕拉开后，吸引着我入戏的那个主角。无数次，看着阿母十分安详认真的做事，我总是被无形的力量吸引进去跟她一起做事，与其说做事，倒不如说是捣乱，这一次也一样，我终是没忍住诱惑，对阿母的江米和粽叶下手了，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整整一下午，我只包了三个粽子，而且每只好像似乎都露着呢，阿母说我面前掉了很多米，我贫她，我说我坐下之前就已经有了，是她掉的，阿母像是故意要应验我说的假话似的，不迟不早，恰巧手抖了一下把米粒掉在了我面前，毋庸我辩驳，哈哈哈的笑声已然飘在我俩周围的空气里。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一种特异的功能，每每开心到了极致时便会忍不住内心汹涌出想要哭出声的情愫，在今天下午跟阿母这么愉快的时候，我这样特异的功能再次上演了，许是我笑的前仰后合抬头看到天花板的那一刻吧，我的脑海里一下子略过好多个画面，我看到我小时候的样子，一个小小的女孩扎着两个长长的辫子，瘦瘦的背影，蹲在门口在铁旮旯里捣指甲草；我看到奶奶在昏黄的灯下用桑叶给我们几个堂姐妹们包裹指甲草的情景；我看到太奶奶盘腿端坐在床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给我们讲着呓语似的故事；我听见那记忆深处的雨水一直从那夜落到了现在，霏霏又湃湃。谁能告诉我，那一夜的雨声究竟要说些什么呢？我把积蓄在眼角的泪水在低头的那一瞬间全都掩饰，继续化作与阿母的笑声。
今夜，我要写一个故事，我要给小阿子讲小时候过端午节，我是怎么染指甲草的。
小时候过端午节，我们每个人都要染指甲草，不分男孩女孩，不分老人小孩，大家都可以染，染指甲用的是指甲草，村里许多人家的门前都有种的这种植物，选指甲草要选那种根又红又粗的，最好是黑红黑红的，如果能摘到那种既红又粗还开花的那就顶好不过了。摘下指甲草，用剪刀把指甲草一点点剪成碎末，再放进像捣蒜钵一样的容器里，加上少于明矾，少许黑碳面面，用捣蒜锤用力捣碎成糊状，指甲草染料就做好了，待到晚上做完入睡前的所有工作后，每个人取出六片桑叶，分别在桑叶上放上捣磨好的指甲草糊糊，再将其分别裹在两只手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上，最后等奶奶一一用红色的细绳缠绕固定住就可以睡觉了。
因为有明矾的缘故，每年等奶奶给我们把指甲草绑好后过不了几分钟我的手就会蛰的特别疼，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六岁那一年，彼时奶奶在端午节的前一晚照例给我们堂姐妹五人都用桑叶裹上了指甲草，大姐，三姐，四姐睡奶奶炕上，我和二姐睡太奶奶炕上，太奶奶是个标准的民国时期的富家千金，一生小脚，很少下床，我有印象以来就一直穿戴整齐的盘腿坐在床上，甚至到她91岁高龄老去时我都记得她领口处的盘扣系得十分优雅古典，象征家族身份修养的盘发钗依然在环摇曳生辉，太奶奶似乎一生大部分时间都盘腿坐在床上，许是于她而言，生命从一出生就意味着亘古，所以她晚年时有时候喜欢给我们讲故事，我们也总是在她各种各样的古老传奇中酣然入睡。只那一夜，我因为手指被明矾蛰的实在疼，半夜便从睡梦中哭着喊着醒来，醒来时，隔壁奶奶房间里那些打老人牌的老爷爷奶奶们刚刚散场，奶奶听见我的哭声变跑过来给我摘掉了指甲草包，待奶奶走后，我从来没见下过炕的太婆婆居然下床出去了，那时的我还太小，不敢问也不敢追，只在半好奇半等待的伤情中迷迷糊糊的睡睡醒醒，待黎明时分，便又感到太婆婆盘腿端坐在我身边了，絮絮沉沉，只听得太婆婆说昨夜下了一夜雨，她在雨夜里洗了一夜的粽叶和艾草，又好像是说洗了一夜的小油菜，她边洗边念叨我已经去世了的太爷爷，好像在咒骂老头子走的早，留她一人在世上孤单，又好像说到她要在端午节前一夜把粽叶洗干净，第二天好给孩子们做粽子吃，把艾叶洗干净第二天一束一束插到儿孙家们的门上，她把油菜洗干净，好让油菜顺着水游到太爷爷住的天国……
我揉着松醒的睡眼，十分朦胧的看着端坐在床上的太婆婆，她身上干干的，一切都跟平常一样，好像从来没出去过，也从来没在雨夜的溪水池旁洗过菜，但是外面的雨声却是真真实实的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们所有孩子的指甲都染的红红的，我们所有人家的门上都插着艾叶草，我们整个村庄的上方都飘着粽子香，脖子上带着奶奶用朱砂做的小桃符，我们这帮小孩又开始了没心没肺的闹腾。
太婆婆说：“端午节是为了纪念一位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而来的！”彼时我不懂太奶奶的话，现在我想告诉太奶奶和奶奶，端午节是为了纪念屈原，也是为了纪念她们，是为了纪念许许多多于人类后代而言有着前驱先导和文化技艺传诵贡献的先知们的，今天许许多多的后人有着像我一样说不清道不明的节日记忆、文化自觉和会涌在心头的莫名情愫，就是因为我们身上承载着的从遥远的古代起就一直在流淌的中华民族文化遗传基因，这遗传，无法割舍，难以自断，与我们和平相处，又悄悄在滋养，在浇筑，让我们得以建构强大的精神魂魄。
端午安康！亲爱的人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