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花的记忆
南瓜花的记忆
我的童年在故乡老街度过。那时，东明河从街旁蜿蜒流过，河水清澈见底，游鱼可数。人们在一河两岸种植南瓜，于傍岸的河面上搭起一溜长长的南瓜棚。每至夏季，翠绿的南瓜藤伸展着“龙须”遍布瓜棚，呈喇叭状的南瓜花点缀在宽大的、墨绿色的叶片之中，金黄艳丽，分外娇美。
南瓜花是我家每年夏季餐桌上不可或缺的菜肴。因其在夜间开放，经阳光照射不久就会枯萎、凋谢，故要在清晨采摘。每天天刚蒙蒙亮，母亲把我从睡梦中唤醒：“菊发，菊发，快起床，去钩番葡（南瓜）花。”我睡眼惺忪地起了床，一手提菜篮，一手持花钩（用竹片削成，长约两米的简易钩子），匆匆来到河边，卷起裤脚，淌着清凉的河水，在自家的南瓜棚下，用竹钩钩住修长的南瓜花花柄，轻轻一拉，花柄就与藤分离，被拉下架来，然后从竹钩上取下南瓜花，放入菜篮。花分雌雄两种，雌花的花瓣下孕育着一个圆圆的小脑袋，就像头戴金冠的王子，它以后是要长成大南瓜的，应该保护有加。有时稍不留神将雌花钩了下来，便抚摸良久，懊悔不已。脚下的鹅卵石滑溜溜的，行走必须小心翼翼。惊慌的鱼儿直撞脚肚，使人产生阵阵惊怵。其他的小伙伴们也在各自的瓜棚下寻花钩花。
每次见我满载而归，母亲圆圆的南瓜脸笑得就像盛开的南瓜花，一叠连声地夸奖：“哎呀！满仔（故乡人对儿子的爱称），钩到该（这么）多，蛮能干！蛮能干！”
我心中不免沾沾自喜，与母亲一起撕去花柄的表皮，截成小段，去掉花蒂，摘除花心，留下五角星似的花瓣，炒熟成一碗清脆爽口的新鲜菜。看到一家人分享着自己的劳动果实，我感到无比自豪。
记得有一天，我贪睡，母亲催促了几次，我还赖在床上。待起床后到自家南瓜棚下一看，一朵花也没有了，我气急败坏地提着空篮子回家。母亲见状，满脸失望的神情就像焉了的南瓜花。她语重心长地教训我说：“俗话哇（说）‘一日之计在于晨’，‘有捡还要起得早’，你困（睡）到这般晏才起床，花再多也会被别人钩掉。”
从此，我再也不睡懒觉了，也不须母亲的催促，每天蒙蒙亮就去钩南瓜花。
我稍大一点，记得是办食堂那阵子，物资匮乏，粮油紧俏，社员们为填不饱肚子而发愁。母亲在养猪场当饲养员，每逢星期天，我便去猪场帮助母亲摘野菜，煮猪食。
猪场对面有座荒山，为了解决粮食的不足，在“向荒山要粮”的口号下，社员们把荒山开垦出来，种上南瓜，并把此山命名为“南瓜山”。
其时正是南瓜花盛开的夏季，由于是集体财产，山上的南瓜花无人敢摘，任其自生自灭。母亲遥望南瓜山上黄黄的南瓜花，惋惜地说：“啧啧，可惜一岭的番葡花，要是摘来煎餐番葡花粑恰（吃），肚里有饱，几好哇！”
“姆妈，你就去摘哇。”我眨巴着双眼说。
“我们大人不敢去摘，被人看见了会哇（说闲话），你们细伢子去摘就冇人哇。”
“那里有蛮多地窿（坟墓），艾（我）是怕喔！”我畏缩地说。
“怕（耙），还会犁哟！日里青光，怕闹得（什么）？
“艾怕鬼！”
母亲抚摸着我的头，苦笑着说：“满仔，冇鬼，快去，摘到了姆妈给你煎番葡花粑恰。”
看着母亲因饥饿而消瘦的身子、憔悴得像朵焉了的南瓜花似的面容和期待的眼神，我鼓起勇气，背着扁篓上了南瓜山。
南瓜山原是个乱葬岗，在坟墓之间的空地上，挖成众多南瓜堆。由于土质贫瘠，肥料不足，南瓜苗长势不佳，叶片泛黄，花小柄短，东一朵西一朵，有的还开在坟头和墓碑上。虽然能远远看到母亲倚门而立对我进行关注，但我还是害怕。为了尽快摘够花，双脚在南瓜苗上乱踩乱踏。
才摘了几朵，见山下上来一个人，老远就嘶哑着嗓音大喊：“哪个摘花哩！哪个摘花哩！”
我见来者是个廋骨嶙峋的老头，不加理会。他走近了，原来是看守南瓜山的陈林麻子。他见南瓜苗被踩得乱七八糟，急得直跺脚。瞪着眼睛责怪说：“你看看，你看看，你踩断了番葡藤，踩死了细番葡，以后番葡减了产，艾样般（如何）向队里交差？”顿了顿，他果断地说：“我来帮你摘。”说完，他小心翼翼地踩在没有藤叶的空地上，摘了一大捧花放进我的扁篓。他见我害怕的样子，又送我下山，一直送到养猪场，然后一本正经地对母亲说：“南瓜山有地窿，有囊（黄）蜂，还有蛇，万一细伢子被吓到哩，叮到哩，咬到哩，就糟糕哩，不要再来去哩。”母亲对他非常感激。
晚上，母亲把我平时拾的稻穗和稗草籽舂成的粉，与南瓜花瓣拌合；用猪场杀猪时，母亲积存下来的刮肠油，煎成香喷喷的南瓜花粑，请来陈麻子和我们一起“打牙祭”。
以后，陈麻子多次在夜间偷偷送来南瓜花。刮肠油用完了，母亲就像煮猪食一样用红锅煮，吃起来虽然有股锅腥气，但我们还是吃得津津有味。那年月，肚中有饱就是最大幸事。陈麻子每次和我们一起吃了南瓜花，便返回南瓜山去。就在那年冬天，他死在了南瓜山，埋葬在南瓜山。
“曾记少年骑竹马，转眼就是白头翁。”几十年光阴转瞬过去，当年钩南瓜花的细伢子，变成了年逾丿古稀的老人，。故乡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不变的是那年年盛开的南瓜花。在农药化肥污染，反季节蔬菜充斥市场的当下，南瓜花以其原汁原味原生态、药食两用、环保之特色，倍受人们青睐，并被冠以“全能蔬菜”、“微型营养宝库”、“完美的营养食品”之美称。
每当我看到金黄的南瓜花，就会想起我苦乐掺半的童年，是南瓜花使我养成了早起的习惯，磨砺了我的意志；使我小小年纪就经历了世态的炎凉，品尝到了生活的甜酸苦辣；使我勤劳节俭和珍惜温饱生活。
每当我看到金黄的南瓜花，就会怀念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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