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诗歌读不懂怎么办？
一九九八年我大二，正想着打通任督二脉、博古通今、学贯中西，接过李杜大旗，在中华大地上重现诗歌圣世气象。
刚读完《诗经》《楚辞》和李杜选集，体内已经有了风骚的真气，再运功总觉气血不畅，掐指一算，五行中缺外国诗歌，怎么算学贯中西呢？
恰好周末学校办书展。所谓书展，不过是一些书商把书运来摆在学校图书馆课桌上供学生选购。那时没什么电商，买本像样的书，经常要托同学甚至同学的同学在别的城市买了寄来。
所以这种书展还是很有用的，不过也良莠不齐，会有盗版书商混迹其中，有一回就买到盗版《三毛文集》，害得我边看边骂边改错字。当然，像我这样的文明人骂人都要用《红楼梦》里的原话，“野牛肏的！”（详见《红楼梦》第二十九回）
我在书展上转了一圈，买到一本《外国二十世纪纯抒情诗精华》，回去就开始贯了。
这一贯，没贯明白。
之前看的《诗经》《楚辞》要么是兴观群怨，要么是赋比兴，少女思春，怨妇骂街，老兵痞眼泪汪汪回家乡，受迫害臣子有苦说不出。
可是这外国抒情诗，咋写得这么难懂？
首次听过外国诗，大约是裴多菲的“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但这种译法，总让人怀疑是汉代五言古诗的变种，与外国人、外国诗的节奏、韵律不尽相同。
而一翻开这本抒情诗选，跟刘姥姥进了迪士尼乐园一样，基本不太懂。
第一，格式上无章法。
有的长，有的短，段与段之间好像也没有明确的分割（如阿什伯利上下两段句子是连的，你还分啥段，放在一起得了），没有固定范式，偶尔有几首十四行诗吧，看不出起承转合，刚咂摸出点儿滋味来就结束了。
第二，语言含义不清。
中国古代诗歌，像《诗经》，只要克服了生僻文字，大致都是可解的。可外国诗歌，除了有明确主题如《伊利亚特》《奥德赛》（这两本被我贯过了）之外，我手里这本抒情诗却是认识每一个字，凑在一起便不知所云。比如下面这首：
宣言的隐喻（节选）
作者：沃莱斯·史蒂文斯 翻译：孟猛
二十个人走过桥梁，
进入村庄。
那是二十个人走过二十座桥梁，
进入二十座村庄。
这是在做算术题么，还是给娃讲启蒙故事呢？后两句不过是前两句加了数字的重复再现，这便是诗了么？
第三，意象不分明。
中国古代诗歌，讲究羚羊挂角，无迹可求，镜花水月，不可凑泊。你看李商隐的诗，“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虽然看不太懂，朦朦胧胧中有些韵味。
再看外国诗，你能看出什么意象来么？
俳句三则
作者：约翰·阿什伯利 杨青 译
什么事发生在车库里，而我欠下了它的债，因
为血液的流动
对于荨麻太低了但这是人们思想和感觉的方式
你有新颖的艺术品挂在墙上哦我说捏造
于是，这本外国抒情诗一直被我束之高阁，不怎么翻阅，我学贯中西的努力也由此戛然而止。
我真正熟悉外国诗、外国诗人，其实是从德国诗人海涅开始。
那也是在一个午后，我到图书馆随手翻阅，看到一本叫做《诗歌集》的小册子，随手拿过来一翻，看到那首：
《小曲》（节选）
我从前是个快乐的少年，
我做过许多可爱的游戏，
这生命的赏赐使我欢欣，
我从不知道苦痛的滋味。
因为这世界只是一座花园，
里面各种花儿灿烂茂盛，
我的日常工作就是看守百花，
看守蔷薇、紫罗兰和迎春。
我曾像梦幻一样快乐地
在绿野里看溪水流动；
现在我再来临流自顾，
却出现一个苍白的面容。
我竟然能看懂了，这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少年啊，我的任督二脉又开始运转了。
这回我小心了，我记下了译者的名字：钱春绮，我还记下了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除了《诗歌集》之外，我还借了《新诗集》《罗曼采罗》，均是钱春绮译、上海译文出版。后来，每一篇我都读了，不敢说读懂，但读得我眼泪汪汪，我渴望着有一天，有一本自己的诗集，我将把海涅的这首序诗，放在扉页。
序诗（一）
我把叹息和苦痛，
灌输在这本书中，
你要是把它打开，
就露出我的隐衷。
可以说，海涅是我自屈原、曹植、李白之后，又一位我的诗歌之父。
怎么之前就没发现过海涅呢？其实之前也曾见过诗选，随手翻过，但不醒目，这个时候，译者的重要性就显露出来 。
海涅诗歌的其他译者，还有冯至、杨武能等人，我在图书馆做过比较，虽然上海译文这版装帧显得粗疏一些，虽然冯至先生作为一位诗人比钱先生更出名一些，但在译文的品质上，还是钱春绮先生翻译的这一版更顺畅、合我心意。
这件事情令我茅塞顿开，外国诗歌不同于中国诗歌，和译者、出版社有着莫大的干系。
后来，我还专门去查钱先生的信息，得知他本为医生，后弃医从文，专门从事德国文学的翻译与引进。而我检索时，得知钱先生已经作古，心中无限怅惘。
在此，衷心感谢钱春绮先生。
我大约便得知了，读外国诗，如果不能阅读原文，如果需要读翻译过来的诗，必须要一位引路人。
他必须要懂得诗歌，知晓诗歌的道理，鉴赏得出诗的好坏，不至于端出来一盆馊饭来，还要连连喊香。
他必须通晓一些外语，即便不是门门精通，但至少略懂一二，这样如果翻译有明显错误，可以做到“曲有误，周郎顾”。
他必须对外国诗歌源流、诗坛掌故有一定研究，就像对咱们的建安风骨、盛唐气象，像李杜、元白这些人物的酬唱应和，唐才子传类的诗人故事一样，对关于外国诗歌、外国诗人的事情有一定了解。
这不就是今天我要推荐的雷格老师和他的《诗歌的秘密花园》这本书么？
雷格老师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他是一位诗人，也是一位译者。算起来，他是我的师兄，我俩也有过一面之缘，这次北京联合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新作《诗歌的秘密花园》，我有幸较早拿到，一口气读完了。
雷格老师选取了叶芝、奥登、里尔克、特朗斯特罗姆、艾略特、博尔赫斯、希尼、布罗茨基等诗人的主要作品，每人配以小传，每诗加以点评，除了对于作家、作品的讲解外，对于诗人的源起与流派传承也有一定介绍，对于诗人之间的友谊、交往也有一定的交待。
这便给了初次认识外国诗歌的读者一个很好的座标系。使得他，不至于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烟波浩渺的外国诗人海洋里不知所措，而可以带着一种主要诗人已经了解了、主要诗作大体看过了的幸福感从头读至尾读完本书，然后再根据兴趣，选择自己要再了解的诗人和诗作。
当然，说实话，虽然有雷格师兄的解读，看到最后发现有些诗歌我还是看不懂、不解其意。
这就像当年我玩超级玛丽，11岁的时候没通关，41岁一样不能通关。
我开始接受这一现实，我知道这不再是智力和智商的问题，而是我个人意趣、频道的问题，同时，我觉得我该把时间花到自己能懂的那一部分。
这种感觉，就像突然发现并离开一个不爱我的人一样，轻松。
雷格老师也讲到过这个问题，讲关于阿什贝利（前作阿什伯利）的作品时，提及是否要将读懂作为欣赏诗的唯一维度，雷格老师讲得比较深刻，旁征博引，左右逢源。
作为一位晚辈，我想再补充下。
当你轻轻叩齿，当你把那些日常习见的音节，以一种你不曾想到过的方式，再次排列组合起来，当这些由文字组成的意象，像音符一样奏鸣、色彩一样闪亮、滋味一样在你味蕾上绽放的时候，你将获得另一重生命体验。
这是和你看大片、吃小龙虾、刷手机抖音不同的体验。
借由雷格老师和本书，我认识了波兰诗人辛波斯卡，一位女诗人，她的诗作令我沉迷，节选一段作为结束。
赞颂我姐姐（节选）
作者：维斯瓦娃·辛波斯卡 译者：胡桑
那么多家庭，无人写诗。
然而一旦有人写，就无法遏止。
有时候，诗歌如瀑布代代流传，
掀起致命的旋涡，家庭之爱将被吞没。
姐姐练就一口流利的散文，
她写下的唯一作品是度假时寄来的明信片，
每年都是一样的许诺：
等她回来后，将有那么多
那么多
那么多事情要告诉我们。
祝各位早日在雷格老师的帮助下学贯中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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