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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才女侧记:闺秀才情似水清,且看旧时书画情

陈小翠所作诗词集《翠楼吟草》

留做千秋佳话

在一张洁白淹润的纸上,钱塘才女陈小翠写下《为郑逸梅先生画花鸟占题》:“微禽身世可怜生,风雨危巢夜数惊。借得一枝心愿足,夕阳无语自梳翎。”

这首令人回味的绝句小诗,宛若风雨人生的眉批,掩映着清冷的身世,细读之余,觉得是刻画着陈小翠的孤清自身,有沉郁凄凉的况味。

闺秀才情似水清。这位浙江杭县女子,也是一流人物,她与南唐李后主同月同日生,是著名南社社员天虚我生的女儿,兄长陈小蝶,既会文,又会书,词曲书画样样精通。可算家学渊源深厚。陈小翠生活于其中,自然耳濡目染,养成清隽才情。她四十六岁时,受上海无锡国学专修学校之聘,任诗词教授;五十七岁,受聘于上海中国画院为画师。可惜好景不长,才女的浮生晚景偏与悲凄相缠。小翠晚年时,女儿翠雏已远去法国,她只得单身索居。她因有兄长在台湾、女儿在巴黎的复杂关系,可想而知,“文革”中不免饱受凌辱。一九六八年的夏日,陈小翠引煤气自尽,终年六十七岁。就像繁华散尽难免加倍萧索一样,陈小翠的孤清离世,更显刻骨铭心。

安徽大学教授刘梦芙钟情陈小翠曾经的闺阁情怀,为她写下洋洋洒洒一篇长论,细述陈小翠与诗人顾佛影一段鸳鸯惊散的爱情往事,又对陈小翠的遗著二十卷《翠楼吟草》推崇备至。陈小翠会吟诗、作词。诗比李清照,词堪与吕碧城、丁宁、陈家庆、沈祖棻等诸名女词人相并论。诗坛耆宿陈声聪先生评述陈小翠的诗——“脍炙人口,郁有奇气”;其词“芬芳悱恻,无一点脂粉气”。有多少艳情女子想脱略掉这一点脂粉气,可也并不是容易之事,陈小翠却做到了。她的词集有十三卷,既怀文人书画文玩的情趣,又有闺秀笔记念旧的幽思。《翠楼吟草》洋洋大观,偶尔读到一首,心便偶有余弦拨动,很有些江南绿梦的感觉。

闺阁女子的作曲填词不过是感年华、惜春华,但我却偏对那些拈韵雅集很感兴趣。《翠楼吟草》中,另有两卷为《翠楼曲稿》。原来陈小翠还擅于作曲,有中国曲学史上最后一位闺秀曲家之誉。杭人郭梅女史,曾用《泼云蓝写不尽你心头痛》一章,来写倚翠楼主陈翠娜,也就是陈小翠的曲史。无事时,只将她的诗、词、曲,那么囫囵地读一遍,也已觉满目清雅,很有些“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人文意趣。这是传统文学开出的玉树琪花。

女画家会写诗、会作词,那就有了文人画的意境,有了文人孤高清绝的情趣。陈小翠应该算是孤高清绝的,置诸于一帮钗影鬓鬟的女子中,她只爱以翠绿姿影行世。她定是爱极名中的“翠”字,所以一路“翠”下去——又名玉翠、翠娜,别署翠侯、翠吟楼主,斋名翠楼。宛如刻得一枚印章,小巧秀气,翠意盈盈,钤于画幅上,真的是“点翠”了。陈小翠将情怀落笔于一个“翠”字,是一份圆满,也是一份特出。陈小翠不仅出生之地翠影隐约,写诗作文也翠意不已。翻读《翠楼吟草》,时而消夏词,时而秋宵颂,时而司香曲,时而对酒歌。一个闺阁女子的闲愁吟,透露出的闲情与生活绾合得规规矩矩,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受那份闺秀的清幽,身心俱凉。想她,是用尽心力地把日常生活里的诗意给拢束起来,吟就一段绿梦词。

陈小翠的花鸟画,翠鸟栖枝,淡墨写意,比文人枯笔墨写又更胜一筹。喜欢她的画不止一点理由,其中有我熟悉的清趣,清丽笔墨收拾得那么干净,小不盈掌,花草纤秀。加上雅致的画笔功底,不像有些女画家只会描摹艳丽之景。她的那一幅幅翠鸟,或许可以算得上闺秀雅玩,也或许可以成为深闺里的珍藏。

作为喜诗书画的学子,只是在门槛外窥视鬓影衣香,当然不甘心。较好的追忆是临摹她的画,读她的诗词,想念她沉穆光影里那一抹翠绿。于是,从网上收藏了八帧翠鸟画作,一帧一帧地翻看。闲时观赏仿佛中宵望月。那些翠鸟栖在枫树、翠竹、枇杷树、樱桃枝、石头上,既灵动,又清雅,是清淡园子里的雅致旧梦,像极宋词里的意境。

近一段时间,日间的工作有些枯燥。于是夜静更深,便愈想沉寂在这民国的闺情幽趣之中。翻看那些女画家的点点滴滴,有满树着花的繁绮之美,陆小曼冷傲,陈小翠孤清,顾青瑶坚贞,庞左玉秀媚……又很自然地了解到陈小翠与中国女子书画会的一段因缘。书画会中,有“文学陈小翠第一”的说法。插叙一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女子书画会于我是个传奇,有着没来由的亲近之意,为它加上许多雅致的美好想象。只要稍有涉猎女子书画方面的,便会了解到中国女子书画会的精彩篇章,其中有情节,有故事,起承转合得非常耐看。话说至近代,上海滩以诗词书画造诣著称的才女名媛纷然跃出,满枝暗香,直浮出墙外。一九三四年,中国女子书画展在上海举行,陈列作品达六百多件,可谓惊艳人间,赞誉纷披。参加的女画家记录不一。有冯文凤、吴青霞、汪德祖、谢月眉、顾飞等闺阁名流,自然也包括陈小翠。她因文笔了得,还担任《女子书画会刊》的编辑。既是同仁,自然会有一些共同的兴趣与爱好,对她编辑的这本刊物也经了一下眼——封面“中国女子书画展览会特刊”几字,用隶书写就,下有“鹤山冯文凤署”的落款,有一股沉穆的清贵之气。一九三九年至一九四三年间,陈小翠与顾飞、冯文凤、谢月眉四人连续三次举办“四家书画展览会”,那是她们的春花,她们的秋月。艺术领域向来是男人驰骋的天地,闺阁女子于此经营,引世人青眼加之,有人称赞她们的作品“不但可以称霸于女界,竟然可以压倒须眉”,显示了闺秀女画家深怀的胆识与情趣。

女作家以文自况的不少,女画家兼诗人当是以诗画自况。施蛰存先生晚年艺事掇拾,曾出版《云间语小录》一书,他特意在该书的封面选用一幅小翠的山水小品。其间枯林萧瑟,荒寒孤寂,时有流云散淡其间,于温婉中寓疏旷的意味。画面上,有陈小翠自题的一首五言小诗:“落叶荒村急,寒星破屋明。不眠因酒薄,开户觅秋声。”才女诗与才女画一样难得。陈小翠的这幅画,这首诗,别有一番深情寄托其中。让人想到她的才华,也想到她的遭遇,不管诗与画如何婉转曲回,实可解读其中微妙的世情。颇让人感慨的是,她与施蛰存在年轻时曾有一段如烟往事,可说是“儿女赓词旧有缘”。四十二年前的一九二二年,两人皆才华横溢,曾联袂为周瘦鹃的《半月》撰写《儿女词》,可谓珠联璧合,引时人称赞,甚至差点结成姻缘,却因施蛰存自愧寒素而没能在一起。四十二年之后两人再度相逢,沧海已然桑田,才有机会再续这份文字因缘。只是头白相逢亦惘然,陈小翠赠之以《翠楼吟草》,施公则还之以咏怀绝句,为那段旧缘增添一段文人佳话。

小翠诗画俱佳,为后人留下无尽遐想。青岛学者薛原精于写作又喜好书画,他在微信上展示买于青岛书城的《翠楼吟草》,并特地说明是和潘伯鹰《玄隐庐诗》同时段买的,“因书画而了解他们”。北京《藏书报》的张维祥留言问:有小翠的画册吗?自然是没有。我正在翻看2011年2月22日围棋专家许宛云写的《我认识的陈小翠先生》一文,正留意着最后一段话:“年复一年,翠雏女士一别再无音讯。如今各方面条件渐趋成熟,让我们来共同完成《陈小翠先生诗画选集》的出版工作吧。”心里正想着倒没留意到陈小翠有画集出版,张维祥又发微信问我小翠画册一事,于是将报纸拍照发他说回复说“没留意着”。三地文人于同一时间想到小翠的文与画,真正是心有灵犀。可见关心小翠其人其画的有不少。

暮春时去长乐坊,老弄堂安静淡然,见枇杷树亭亭,果实累累于枝头间。盛夏时节,忍不住再去,枇杷树青翠依然,果实已然不见。时光倏然地让人心惊。想一代才女陈小翠曾居住于此,或也曾那样地从树影下走过,心里吟咏的又是哪一首词句?她与居于愚园路的施蛰存相距并不算远,与施公相互吟唱,却是后半个世纪的事了。前尘旧事,恍然如梦。

陈小翠与书画、文史界的人士频频交集,蕴含了世人少有的才情,人生可谓色彩斑斓。其人虽然后来历尽寒霜,可却显云淡风轻。她的书画人生,像是兰闺里添了一幅兰亭画,好留做千秋佳话。

吴青霞所作鲤鱼图。

青云一朵几重霞

在一群望之如云、近之如春的女画家中间,陆小曼蕴藉风流,吴青霞娟秀清丽,才情闺秀的缘分不止一端。两人有着更深一层的渊源是,都曾在民国时福煦路的四明村居住过。

民国版本里,四明村原为文化名人村。它坐落在福煦路(今延安中路)上,那里曾飘出徐志摩、陆小曼的欢声笑语,穿梭有章太炎、周建人的忙碌身影;蹁跹着胡蝶的娇倩舞姿,连印度诗人泰戈尔也曾来徐陆爱巢小聚。这样清雅的往事,谁听了都会让人微微地动心。丙申深秋时节路经那儿,从弄堂穿过去,一片红瓦红墙,典雅、清丽,处处有时令花草点缀其间,有一种透明的清氛,让人品味出一点民国随笔的味道。名人旧宅,庭院依旧,却物是人非,给人以沧桑之感。吸引我的不仅仅是名人身上所寄寓的某种精神,还有逝去的那个时代的流风余韵。

一户人家门前,植有蓊蓊郁郁的菊花,忍不住停步拍照。想起一代女画家吴青霞曾经在五十八号挥毫作画,想着那菊花就像是她笔下的花鸟小品,花叶清淡,草虫生动,互相点缀,互为映衬。时代的烟云全都柔和成洁白纸笺上的素心花草。

吴青霞是常州人,存世的一张民国小相,斜身正面,脸上浮着笑意,妩媚秀曼。父亲吴仲熙先生,精于收藏与鉴赏,也是有名的工笔书画家,江苏武进旭迟老人黄山寿的入室弟子。受过慈父的教育熏陶,吴青霞的工笔画自是有法度,有气象。她十二岁时,就参加常州赈灾义卖画展,腕下扇面,如一朵青云刚出岫,即获得时人赞誉。

人在江湖,得有一绝。冰雪聪明的女画家,都深明此理。冯文凤的书法,陈小翠的仕女,顾飞的山水,谢月眉的花鸟,看上去个个都是绢本古画,如蔼蔼微光,在沉静中散发古典的秀气。吴青霞不止一绝,她以“鲤鱼、芦雁、仕女”三绝行世,着墨各有得意之处:鲤鱼肥美而圆润,芦雁萧瑟而灵动,仕女典雅而有范。吴青霞的绘画语言,有种独特的节奏,带着特有的温度。无事乱翻书,那些鲤鱼,那些芦雁,那些仕女,那些从书画册页中搜罗来的动人细节,已经鲜活灵动地在了我的心里。

吴青霞以“鲤鱼吴”蜚声海上,很想拥有一幅讨吉利。对锦鳞微物的关注,既来自一脉隐微的古典传统,也显示出画家所特有的精致品位。上海当时,已有“金鱼先生”汪亚尘的盛名,吴青霞只比他小几岁,可以说是与他处于同一时代之人。但她并不惧汪亚尘的威名,而是创作出别致的金鱼形象。忽而一幅《鱼跃》,忽而一幅《九鲤图》,左看右看,横看竖看,吴青霞画的鲤鱼,怎么看都有鱼龙之态。也许和她出生龙城气脉有些关系。龙城,是常州的别称。所以吴青霞有“龙城女史”的称号。她又有“篆香阁主”的别称。听上去,“龙城女史”富有气势,“篆香阁主”透着墨香,两种称号交错书写着她的绘画才情。

工笔画家当然不止于画鱼,她还画群虾,画《西厢》,画观音大士,画东山丝竹,画松鹰,画罗汉……画家的绘画,其实呈现的是绘者的心境,迎光细看那些绘物,透出的是一个闺秀女子亘古未变的怀旧雅趣。

中国女子书画会曾有那样古旧淡雅的光华,自然让人珍惜。其中,有“文陈小翠第一,画吴青霞第一”之说。刘海粟称吴青霞为“全能女画家”,这是何等的高誉。一九四九年以后,三四十年代上海盛极一时的女画家群体开始各奔东西。有的走上工作岗位,有的为人妻母,女画家们各尽其职,中国女子画坛遂曲终人散,闺秀画家们在古典意义上的绘画,可谓是弱化和单调了许多。吴青霞却不坠青云之志,仍然篆香阁里映彩霞,继续从事她的绘画事业。难得的是,画册页之手有时也会画巨幅。在她给郑逸梅先生的信札中,透露出,她曾“承天安门城楼管理处的邀请,创作一丈巨幅”的信息。字画始终是不温不火的摆设,唯有信札才最贴心、最有暖意,见字如见人。翻阅郑逸梅孙女郑有慧女史编的书中,吴青霞的书札影好看,看出她会画,也会写,真正的是如画,如史。

斯舜威笔下详记海上画派一脉,有吴青霞浅淡的姿影与勤奋的画艺。女画家逸事囫囵读遍,女画家的为人性情,也就大致有了些眉目。从中可以看出吴青霞爽利的一点端倪。她绘画情结浓厚,在中国女子书画会成立之前,撷艺苑之精华的“蜜蜂画社”,就活跃着她隽永清雅的身影。而中国女子书画会一成立,从一九三四年的第一届伊始,她贪恋这份传统书画飘香的情怀,以清新胆识全力以赴地积极参予。后来,她又参加有力社、上海美术会等画会组织,她是以领衔者的姿态出现,也是驰骋于书画界的宠儿。

去过常州的青果巷,丰厚的人文底蕴,吸引人漫步其间,寻找它那恬静与幽深背后的故事。常州多名人,中国现代的美术史,就走出了刘海粟、谢稚柳这样的名家。作为一代闺秀女画家,吴青霞得当地山水的滋养,加之父亲的精心地养育、培植,龙城的影子和自身的诗书气韵便生根在骨子里,终生不去。龙城女史画名彰显是自然而然的事。白描添上工笔设色,她的绘画为她带来生命的一段风华,那样高华,那样瑰玮,让人尊敬,常州人自然是宝爱不已。为她设立了艺术馆,收藏展览她的画,这是龙城人献上的一瓣心香。

吴青霞活至九十九岁,于斑驳陆离里沁出岁月的尊严,仿如古玉上了一层岁月后,焕发出的包浆。比起那些年轻早逝的女画家,“海上二霞”吴青霞与周錬霞的高寿一直让人歆羡,吸引着我的目光。

吴青霞与陆小曼同居四明村,均是可以写得进画史卷帙的闺秀女史。关于吴青霞在四明村的逸事我想多知道一点。陈巨来先生曾为陆小曼与徐志摩在四明村的爱庐留下不少笔墨,引起人为他们牵肠挂肚,但对吴青霞居住其间却所提甚少。只知在这里,她与唐云、江寒汀、陈巨来设宴款待过北京来的名画家周怀民,像一张充满暖意和怀旧感的棕色老照片,映入脑海。

从四明村出来,不远处就是静安公园,古木参天,植物蓊郁,让人虽处城市,却有山林之致。无数次的晨昏从那儿走过。关于回忆陆小曼的文章里曾说,陆小曼晚年喜欢在那儿散步。可想而知,当年的吴青霞一定也曾在这儿,于绿树扶疏之下漫步。落霞如金,回望过去,四明村渐渐剪影如画,如珍藏了一件老民国的册页。

谢月眉所作花鸟画。

珍重江南谢月眉

春日雅静,卷起香书便不同。一连看到好几桢花鸟小品,荷花鸳鸯,梨花翠鸟,牡丹鸳鸯,白梅小鸟,像精致的画框一样,将“月眉”二字深深嵌进脑海之中。

画人品味只看印章,雅俗立见,才调立见。月眉女史有好几款印,我都很喜欢——“月眉赋色”“青山世家”“卷若之印”。这些玲珑剔透、小巧别致之印,朱文白文都风流,钤在荷花鸳鸯、梨花翠鸟、牡丹鸳鸯、白梅枝头,真是淡极了,也雅极了。她的题签也显规矩,如同卷若的性情,只占扉页右上小小一角,写着“月眉”。

谢月眉的字画里,是一派的低调淡静。她做人也是如此。一直尊崇着这种闺情雅韵,我相信中国书画传统里不可没有闺秀情结,否则画作会少好多韵致。

关于常州女子谢月眉的简历有段文字,不妨辑录如下:

女士为词人玉岑之胞妹,工六法,得其乡先辈恽南田画法遗意,所作花鸟,上追宋元,下匹南楼老人,秀逸清雅,兼而有之,迩年寓沪,与画友举行作品展览数次,尽得好评。弟稚柳,侄宝树,均工画,有声于艺坛。

淡淡几笔,描摹当年的谢卷若,真是文也深情,意也深情。

江南女子谢月眉,名卷若,一九〇五年出生于江苏武进的“江南谢家”。说起来,她有好几种身份。她是江南词人谢玉岑的妹妹,著名画家谢稚柳的姐姐,知名画家谢伯子的姑姑。认识谢卷若是一种缘分,认识谢卷若的画也是一种缘分。认识了谢卷若,便不可避免地会关注谢氏家族。“江南谢家”原是常州世家,一脉书香,不是虚言。从谢玉岑、谢月眉,到谢稚柳、谢小珮、谢定琦,一路下去,让人如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江南名儒钱振锽曾编一册《谢氏家集》诗词集,记载有谢家诗书风华。而谢家又与江南钱氏互有诗书往来并有姻缘,钱家钱向杲、钱名山、钱小山祖孙三代亦都是近代有名诗人和书家。谈诗论画,江南钱谢两家是隐隐青山,是迢迢绿水,总也绕不过去的。

作为近代江南世家,谢家诗书画才华为世人所共识,身处其中的谢月眉,自然早慧,廿四芳华时写有一幅《牡丹图》,随情赋色,花卉清润,细致入微,被当时中华书局出版的《当代名人画海》收藏。原以为是民国时代的《牡丹图》会成为传说,谁知在网上,竟真的看到她二十多岁画的一幅牡丹图,俯仰掩映,曲尽其态,花叶之翻转向背、枝节细微部分都仔细交代,正有恽南田的秀逸清雅,含蓄简丽。南田先生对明末清初的花卉画有“起衰之功”,牡丹是又恽寿平的笔墨代表作品,年轻时的谢卷若,她的牡丹画自然有先辈画法遗意,因而以班谢之才称道于闺秀之中。

春天花时,正是读书赏画日。虽然自己不大会欣赏宋元画,但见谢卷若之画气韵秀逸、运笔古雅,有古旧情怀,便觉得好。武进女史的青春画作真的是眉目清秀,清雅别致。你说它上追恽南田也好,你说它有宋元遗韵也罢,无一例外地,不过都是“空庭一枝影横斜,玉瘦香寒领岁华”。

她有幅《白梅素心》,是赠给著名雕塑家刘开渠的夫人程丽娜女士的,真是淡极了,也雅极了。后来了解到程丽娜女士的不简单,她出身名门,毕业于杭州国立艺专,擅长油画。在当年,是杭州艺专的校花,演过话剧《茶花女》,会唱京剧,演的还是老生,属一代风华之女性。再重看这幅画作,更读懂了谢月眉画画时的那份素心,那点梅意。

同是闺秀画派中的花鸟圣手,墨里情趣毕竟是不一样的。相比常州女画家吴青霞,谢月眉的笔调情感却有细微的差别。前者进取,也洒脱;后者清寂,又缠绵,带着一点隐逸幽深,超凡脱俗的气息,成为温情所寄之物。

真不知拿什么言语形容好。谢卷若为人有闺阁女子的清气,如月曙沐;她的诗,淡雅有味;她的工笔和没骨花鸟有六法之精,一时无两。用一句话可赞为——“直逼宋元”。可惜我学画不精,不然闲时学画工笔花鸟,真可以临谢月眉做稿本,也领略一番宋元韵致。

可多才的谢月眉却留给艺坛一个永久的困惑——是什么原因,使她起了归隐之心,让她于新中国成立后,寓居于沪上的壮暮堂,低首敛服,伴于谢稚柳夫妇身旁,不再沉浸于画事,而是用绘丹青的柔荑之手,裁新衣,做羹汤,挑起养家教子的重担?

看了好几篇写她的文章。有一篇《三姑妈谢月眉》的文章,是侄女谢小珮所写,刊登于上海书店出版社《人间世》丛刊,虽只薄薄几页,但记下老人一生沉浮。学者万君超转引此文后,强调说:“……是迄今为止写谢月眉的最佳文章。”

壮暮堂里的谢月眉,低眉淡服,守心如玉。因她有先天残疾,行走跛动,拐杖随身,因而拒绝在公众面前留影。但无论她多么低调,多么内敛,她始终无法躲开世人的视线。在隐约耳语的闺秀故事里,她总有惊艳的风华在岁月里流转。

谢月眉一生低调清苦,只留有几张黑白影像。一张是她和冯文凤、顾飞、陈小翠四人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参加书画时的合影。她着浅色修身旗袍,立于冯文凤的左端,侧身低眉的微笑着,正看着手中的扇面画稿,显得温柔怡雅。民国闺秀的合影相片,如今已然纸片泛黄,影像苍茫。其实,在当年的民国画坛上,上海女子书画会一九三四年还有一张集体合影,留影者有二十余人。可谓闺秀如云,风神雅秀。那些个闺秀的身影淡入淡出,谢月眉或许也厕身其中,虽不知哪是她的影姿,但中国女子书画会那股清雅气息永远是我追忆逝水年华的引子。

还有一张,是介绍她的绘画简历时所配的肖像。那时,她已经四十三岁,淡眉短发,紧抿双唇,深衣简服。照旧清秀面容,照旧文绉绉,宛然一副素人模样。唯有一股抹不去的温润气息,真切坦诚地流淌着。

谢月眉一生未嫁,却爱绘鸳鸯。她画的荷花鸳鸯有好几幅。那对水禽爱侣栖在她的笔下,又幽静,又活泼,谁见了都喜欢。对自己的闺阁情爱,她是春梦无痕,对禽类的相知相伴,她却珍爱。据说,她晚年极爱读琼瑶作品,关注主人公的阴晴圆缺,倒是让人不由地会多想几分。或许,她虽曾敏感多情,但却只想清苦一生;或许,她只想独善其身,如同“卷若”的名字一般,秀媚一时,以自己的方式,以旧闺秀的静观姿态,来面对当时的新时代、新社会。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谢月眉寿至九十六岁而终,她内心的孤寂无人可知。曾经的绚烂飘然而逝,旧时的月色却并不黯淡。月眉老人的个人命运,也可以看作是那代闺秀画家的命运。

爱画和爱一个人一样,讲缘。我这边正关注着江南谢月眉。那边张建智老师就打来电话,告诉我郑重老师有一本《谢稚柳传》,可以加入我手头正在策划的“文汇传记”丛书之中。若编成此书,从此,与江南谢家又多了一层书缘。

“珍重江南谢月眉,春风笔底斗燕支。瓣香合奉瓯香好,五叶传灯得太师。”在江南春分时节,去捕捉一些江南谢月眉的人生片断,去追寻那个已经逐渐淡去的闺秀情怀,的确是一件动人幽怀的雅事。

江采所作芭蕉图。

古画里的守旧人

她形容清瘦,用薄绢蒙在原作上面,含蓄低头,默默地临摹复制着馆藏精品古画。整个过程小心翼翼地,看上去,像是正在料理一个精美的瓷器。绘完宋徽宗赵佶的《柳鸦芦雁图》,再绘宋王诜的《烟江叠嶂图》,然后摹绘明文徵明的《春深高树图》,一幅接着一幅,那么仔细,那么认真,真可谓是一位古画的守旧人。

上海博物馆,已成了江南蘋晚年的人生福地。她在其中体会古人画笔的虚实疏密,在古画中体会柳鸦、芦雁、烟江、叠嶂、春深、高树的烟云风景,感受古人的高情雅趣,一件古画临摹复制完毕,她也完成了与古人的一次神交。从小喜欢绘事的她,在此虽过着云淡月冷的闲雅日子,却不吝为人生的乐事。

江南蘋,名江采,藻韵轩主。浙江杭州人。生于河南,幼时随父母迁苏州。她从小聪慧,好习书画,十七岁时,全家别离水城,搬至北京。想起《诗经·采蘋》有“于以采蘋?南涧之滨”诗句,《古诗十九首》里有“涉江采芙蓉”句。江南蘋其人其名,实含有一种人生寓意于其中,有浮生如萍、寄之水上之意。

人生得遇一位好老师是造化。杭县才女江南蘋却遇到两位。先是昔年在北京跟随山阴籍画家陈半丁先生学画。虽只是浅浅学来,但文心可采,已形成个人简约秀美的画风。她与半丁老人的师徒情谊也非同一般。郑逸梅的《艺林散叶》,记有一则陈半丁题《春燕图》的逸事。说半丁老人为江采女士绘扇,画毕,误题雁诗。次日,江采登门请教,笑问:“大雁非燕,老师其笔误耶?”半丁老人的画很珍贵,江采当然不愿放弃,半丁立即题跋救之。跋曰:“老夫耄矣,误燕为雁。翌日息灯后记之。”江采见了,不禁又笑着问道:“老师能于黑暗中挥毫耶?”半丁老人这才知道自己又出错了,但此时已不便再救,只好一笑了之。从中,可见江采与半丁老人的师徒情谊。

江南蘋另有一别称“槐堂女弟子”。名号洒脱,让人想起袁枚的“随园女弟子”。“槐堂”是著名画家、金石家陈师曾的号。陈师曾早年所居住的四合院内,有一棵大槐树,槐树参天,从此他不但爱上了槐树,并以此为号。江南蘋是陈师曾的第一个女弟子,也是其最得意的门生。陈师曾慧眼识珠,既发现了齐白石,成为一代名家生命中的贵人;又一心栽培才女江南蘋,希冀她能成为女弟子中翘楚。他曾为其亲刻一方白印,即名“槐堂女弟子”,女画家的艺品画技,只此一枚印章即可略知端倪。江南蘋登堂入室,常去陈师曾的书室“槐堂”学书学画,年深日久,薪火传承,终成为往事动人的风景。而陈师曾刻的这枚印章,伴随着江南蘋,在她的许多画作中,均钤此印,以彰显陈氏弟子身份。后此印于“文革”中遗失,她又请柳亚子外甥、刻竹名家徐孝穆仿刻了一枚,于“文革”后继续使用,成为她风雨人生中的一个慰藉。

年青江南蘋跻身艺坛,备受名家关爱,既有鲁迅先生的鼓励,也与齐白石有金石雅缘。一九二二年,陈师曾推荐江南蘋的花卉杰作去日本展览,受到彼邦书画家欣赏,有一帧《黄月季》为皇宫购藏并印成明信片,名声从东瀛传来,从此,江南蘋以画谋生,成为琉璃厂挂“笔单”售画的唯一女画家,与篆刻家刘淑度女士成为一时之选。在女画家凌叔华眼里,她还是个风雅温柔的少妇,她的夫婿吴静庵于收藏方面很有眼光。

她是《北平笺谱》中收入水印套色木刻笺纸的唯一的女画家。我一直想见见《北平笺谱》。郑西谛先生曾作有《访笺杂记》,详细记录访笺搜集的经历。西谛先生到“淳菁阁”寻访,见到许多“清隽绝伦”的诗笺。特别是陈师曾的画幅,虽寥寥数笔,却潇洒不俗,似专为笺纸所制。还有吴待秋、金拱北等名家的作品,姚茫父的唐画壁砖笺、西域古迹笺等。这部木版水印诗笺谱,由郑西谛在北平尽量收集坊间笺样,再全部寄沪,由鲁迅先生选定付印。全谱共分为六册,收笺谱三百三十余幅,于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出版。其中收录了许多名家之作,如吴待秋的梅花笺、花卉笺,林琴南的山水笺,齐白石的花果笺,陈福丁的儿童画笺,马晋的三阳开泰笺,以及齐、王诸人合作的壬申笺、癸酉笺。均由老名号如荣宝斋、淳菁阁等绘制。

江南蘋奉献的是十帧花卉笺,清秘阁制,张东山刻版。有兰、有梅,有芭蕉,古色斑斓,清静寂雅,足备一格。其中有两枚花笺,一枚所绘为写意芭蕉,上面题为:“蕉声不因雨,月色已如霜。”另一枚所绘为梅:“榻外寒香破鼻来,古铜瓶浸一枝开。腊前早趁山居赏,压倒溪南几树梅。”落款为泉唐江采。江南蘋书画风格偏向传统,取法南田,写墨梅又似清代画家陈玉几。她的笺谱清隽绝伦,如霜的月色,让人既动容,又动心,成为民国时期笺谱里的一幅如霜月色图。

一画一笺总关情。据学者唐吟方说,上海的几位闺秀画家的笺画也素有特色。庞左玉、吴青霞、李秋君均是名声藉藉的巾帼丹青好手。一九四九年前后,许白凤就曾用过她们所制的旧笺。诗词好手周錬霞、陈小翠还爱在笺画上题诗,周錬霞作的是“翠竹火桃不在多,闲拈诗意写东坡。春来未化仙人 ,解向江头浴暖波”,是化东坡“春江晚景”的诗意;陈小翠写“近日艺林传绝唱,旗亭都画竹枝词”,更是当日合作盛况纪实,闺秀们不仅画画了得,制笺题诗也颇有雅韵,才艺交综,令人眉目不能交接。如今再见蓄满墨香之笺纸,仿佛见到了现代人久违的人文素养。

江南蘋的花卉笺谱,与齐白石、王云、陈年、溥心畲、吴徵、萧懋、马晋等人的作品一齐收入《北平笺谱》之中。名家汇集,佳作聚览,让人真心想手头有一纸本,抚挲一番。《北平笺谱》的纸版一时没见到,我心急,就从网上下载了若干江南蘋的花卉笺谱,制成一幅九宫格发在微信上,竟让朋友圈里的一位苏州书画家看花了眼,说要拿他的字来换这几张笺。其实,《北平笺谱》的珍贵,可用鲁迅当年所说的一句话来佐证:“至三十世纪,必与唐版媲美矣。”尺素彩笺,值得人素心珍赏,较好地诠释了纸墨更寿于金石的含意。

绘画岁月毕竟太匆匆,人生亦如章回小说,起承转合,自有规律。随着陈师曾先生的英年早逝,两人的师徒情谊成为一段雅致的旧梦。后因夫婿吴静庵的工作调动,江南蘋于是南下来到上海。

江南蘋曾加入何香凝所办的上海女子书画会,与一些上海女画家切磋艺事,参加画展。新中国成立初,经失业知识分子登记到上海图书馆工作,后上海博物馆通过文化局把她调到上博,专事临摹复制古画的工作。

复制古代名画,要达到几可乱真的效果是很不容易的,在用笔、用墨、用色、技法,甚至包括画上题字的书法,都要求很高,必须与原作一模一样。没有扎实的书画基本功是无法胜任的。

上海博物馆的许多复制精品皆出自江南蘋之手。她对临摹复制古画的把握犹如文人在诗词中对细节描写的把握,一点一滴,用细腻的心思更精密地去感受古人心中的烟峦云嶂。她的人生心血全部花在复制古代名画上了。如此,一幅古代名画便有了两份,原作妥为收藏,平时复制品则公开展出。

世人久不见莲花,方觉牡丹美。名为江南蘋的当然是旧派闺秀,供养一身旧派风华。静中焚香,闲里雅趣,唯与画相伴,晚年的江采,时而抚琴自赏,时而挥毫自珍,成为人生一景。

冯文凤所作书法。

忆凤图

春梦了无痕,冬梦也了无痕。大寒之日,读书取暖。沉浸于中国女子书画会多日,为它曾有的历史风云际会激动。那些专家,那些学者,历数旧事的来龙去脉,对领军人物冯文凤其人的描摹,都推崇备至、厚重有力,这位广东鹤山女子便款款地走进我的视野。

中国女子书画会成就的是一份闺秀的艺术梦想。那些闺阁书画女子,有的任情,有的任性,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独自风流独自香,如果没有冯文凤,难以想象她们会携手并肩,结伴同行。幸好冯文凤振臂一呼,可谓应者云集。李秋君、陈小翠、顾青瑶、杨雪玖、顾飞等画界女杰欣然响应,海上画派生出一支闺秀书画队伍。会员最多时达一百五十余人,大家或雅集,或办展,或编刊物,不亦乐乎。一时之间,海上可谓是风雅文艺,墨香闺秀。

那时,冯文凤寓居上海克能海路(今康乐路)890号,书画会也成立于此。参加书画会的各路闺秀不少,有寓居上海的李秋君、唐冠玉、陈小翠、杨雪玖、吴青霞……还有温州的余静芝,南京的李缦华,扬州的汪恩诩,常州的谢月眉,无锡的陆滔、张又芬,杭州的张红薇,苏州的樊颂芬。这些名字,听着就是闺秀书画文化的符号,显出一股青春钟灵的活力。

后来的第二届,第三届,书画会的辐射面更广,影响力更深,吸引了歙县、永嘉、宁波、广州、兰溪、吴县、南昌、徽州、宜兴、洛阳、江西等地的闺秀。南至广州、香港,也不断有画家加入,矜持的闺阁女子,热情可见一斑。中国艺坛从此开了一扇闺秀窗户,多了一片女性风景。

冯文凤特别看重“鹤山”这一印记,时时记得自己广东人的身份。《中国女子书画展览会特刊》的封面上,就用厚重的隶书写着“鹤山冯文凤署”。在她的影响下,寓居上海、广东籍的姚新华、翁文璧、陈侣梧、区惠坚也纷纷加入书画会,成为第一期会员的中坚力量。

后来第二届中国女子书画会,著名的熊氏三姐妹——熊璧双、熊佩双、熊辉双,三朵盛开于广东书画界的姐妹花,也被吸引进来,冯氏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这位别号“瘦梅鹤山人”的率真女子,出身于书法世家。父亲是岭南书法名家冯师韩,写得一手好隶书,与风丁老人邓尔雅有“邓篆冯隶”的美称。冯氏绝技不大容易得见,有沈尹默题签、陆丹林作序的《冯师韩书画集》,读其中的诗、书、画、印,一片苍古气息扑面而来。

为女儿取名“文凤”,自然寄寓有“文中之凤”的希冀。冯文凤幼承家学,最擅长的也是隶书。她的隶书是刚柔相映、风生水起。她以金文笔法写甲骨文书法,将父亲的冯门书写技法,完美地继承了下来,十三岁即能当众挥毫书写条屏,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闺秀小才女。

闲时,看她故纸旧笺上的笔痕墨影,就此有了别样的意味:

北有湖里渊,渊上橘柚蔽野,桑麻暗日,西望佷山诸岭,重峰叠秀,青翠相临,时有丹霞白云,游曳其上。

这篇苍润叠秀的书法作品,文字来自《水经注》。古书典籍里的这段内容,云水之气十足,冯文凤对之情有独钟,她舒腕运笔,用她所擅长的隶书款款写就,写完后,还署上“文凤”的一枚落款,并钦上一枚“文凤书印”。闺秀的书法审美附丽于其中,成为她的传世代表作。冯文凤个性中有要强的一面,可一出手,却是“柔”意十足的隶书。或许只能若此,才能刚柔相济,书写出不同凡响的意味来。

论绘画才情,冯文凤可能比李秋君、陈小翠、吴青霞、顾飞等人稍逊一筹,但她的书法笔笔古厚,士气盎然,魅力独特。女画家们大多喜欢写纤纤小楷,精致得像顾绣,十足的明清闺阁小品。唯有性情疏爽的冯文凤,爱用绵渺厚重的隶书,挥洒豪情,也为闺秀书坛留下一片庄重典雅的方正气息。

究其实,书法只是她的一项长项。她还游艺于雕塑、国画、摄影、油画、音乐之中,可谓多才多艺。这旁逸斜出的才情,竟不能让人将她当作是书画之余有情的客串,而认为是上天眷顾着她的灵气,她的聪慧。

像是展演之前的彩排,冯文凤开始了她书画活动的花样年华:一九一八年,冯文凤在香港创办香港女子书画学校;一九二〇年,她在上海举办“华人女子美术展览会”;一九二五年,她的香港女子书画学校在上海设立分校……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九日,“中国女子书画会”成立。六月二日至四日,在西藏路“宁波旅沪同乡会”顺理成章举行了第一届“中国女子书画展览会”,展出的六百余件作品轰动一时,会后,便编辑出版了一册“特刊”。一帧帧书画全都那么灵秀,那么古朴,那么丰厚。

冯氏女子,以她的才情,她的魅力,成功运作了一条中国女子书画的路线,也使一九三四年成为一个分水岭,将闺秀们一路的书画花雨,转化成为纸墨画笺。在此之前,在春笋般涌现的书画社团中,女画家们只是零星的活跃于其中,并没有形成一个团体;在此之后,女子书画会成为艺坛一景,枝叶浓密,繁花似锦。

读她的身世入了迷,牵挂她人生的阴晴圆缺。禁不住问一位年长的上海画家,是否认识冯文凤?他自然而然地摇摇头。

坊间记冯文凤的感情生活轶事,有好几则。不过是才女命薄、遇人不淑之类的老调。其中有一则:

她的丈夫邓氏为富家子弟,放浪不羁,婚后常出入烟花之地。不久,邓氏纳一新宠,冯文凤气甚;后来,邓氏再继纳二三妾,冯文凤反处之泰然了。友人问她为何不恼了呢?她说:“纳第一宠,气恼者是我,如今他纳了第三、四妾,气恼在第二妾、第三妾,与我何干?”

像是《世说新语》里的笔记语录,突然间恍然,原来早已听到的这个滥熟了的故事,竟是说不流世俗的才女冯文凤的。看似谑趣,实则心酸。

有说,一九四六年冯文凤去了美国,于一九六一年在美国去世;也有说,她七十年代在上海去世。豪气如虹的女子,她后来的身世却是坎坷飘零、扑朔迷离,让人伤感。

冯文凤的逝世年份不详,让人叹惋。我更愿相信她是一九七〇年驾鹤西行。因为一九六八年,陈小翠引煤气自尽;一九六九年,庞左玉跳楼身亡;冯文凤追随她们而去,竟像是女子书画会淡去的一个隐喻。

人虽去而余音不绝。

一代海上名编、红树室主人陆丹林在她逝去后,为她绘有《枫园忆凤图》。陆丹林的室名别号有很多,最有名为红树室,其次是由陈三立等题署的枫园。枫园忆凤,这当然绝非因二人同为岭南人的缘故。陆丹林的性情不随流俗,冯文凤也是情谊别有怀抱的女子,他们曾有多种书画情缘、文史椽笔的交集。

其一,冯文凤曾经赠枫园主人陆丹林一联:“洗桐拭竹倪元镇,较雨量晴唐子西。”这一锦绣诗笔的对联被当今才子董桥收藏,并评为“精绝神妙”。

其二,陆丹林四十寿辰时,冯文凤情愫殷殷地收罗才子书,集宋词以贺:

重阳过后,好个霜天,知多少词流,愿公更健;湖海平生,一宵歌酒,有丹青相伴,胜友俱来。

词情清淡而真挚,玩的并非仅是一份雅趣。风雨人生,毕竟不全是冷淡世情,让人存个念想。

冯文凤的别样闺秀才情,也赢得了国画大师黄宾虹的青睐。在黄先生的年谱上,门下的女弟子,有顾飞、冯文凤、黄冰清之名。个个有气质,有才情。更难的是,黄大师对冯文凤青眼有加,曾经为冯文凤作《碧梧仙馆图》及《丹枫白凤图卷》。两幅画想看,没有查到。但其中的碧梧仙意、丹枫白凤的期冀,却完完全全可以领悟得到。

故纸寒香,重新再读,再看那个“鹤山冯文凤署”的隶书题款,竟格外让人缅念这位爽直的鹤山才女。

【作者简介】

鱼丽,生于七十年代,安徽人。复旦大学古典文学硕士毕业,现居上海。自2000年始,专职从事出版编辑专业十八年,先后在香港商务印书馆驻沪编辑部、上海远东出版社任职,现为文汇出版社副编审。上海作协会员、李清照协会会员。曾获“上海市第二届文学新人佳作奖”“雁荡山散文游记一等奖”等各类奖项。有古典随笔集《胭脂聊斋》等作品五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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