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分享 > 才有梅花便不同

才有梅花便不同

花匠小妙招
2024-12-09 13:28

●鹿琮

梅花是“梅兰竹菊”之首，历代咏梅的诗词甚多，然而我对这句“才有梅花便不同”却偏偏情有独钟。

梅花让人们在萧瑟秋风之后的寒天冰雪中，看到的不再只是山川寂寥的草木凋零，更有顽强不屈的生机勃发，让农耕时代的先民在苦盼春来的隆冬岁月，不再感觉“数九”度日的漫长无聊，消磨时光的蛰居间隙，点缀着赏心悦目的幽景清赏。梅花不畏岁寒，迎雪绽放，静添人间风景，展现生命活力，让人心充盈温暖与光亮。

聊赠一枝春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这是北魏陆凯的《赠范晔诗》，在这首诗之后，“一枝春”成了梅花的代称。在迎春花开之前，梅花便已经凌霜傲雪，悄然绽放，或许最能代表春天的并不只有秾桃艳李，还有这风雪之中的一枝寒梅。梅花已盛开，春天还会远吗？

江南地气暖，梅也开得早些，南京的梅花山至今仍是观梅赏梅的好去处。满山遍野的梅花，云蒸霞蔚，成为这座六朝古都冬天里的一大盛景。赏梅之风，最少从六朝时期便已经开始，至今风气不绝。台城遗迹里字迹明灭的南朝石碑，明孝陵断壁残垣间残存的雕镂篆刻，秦淮河畔岁月剥蚀了石阶的桃叶古渡，兀自伫立在凛冽的西风残照里，仿佛也成了梅花与这座城市结缘的无声注解。

梅是冬天里难得的“春意”，曾国藩有一句名言叫“养活一团春意思”，意指无论环境如何恶劣，内心要保持犹如春天般的盎然生机，用这句话来形容梅花，或许最为相宜。不管在怎样的艰难困苦环境中，总能葆有一抹春意、一树绚烂。梅花是整个冬天里当之无愧的殊色，梅改观了人们对娇花弱柳的印象，连万千草木都难以生长的冬日，它却能独自开出一树花来。风刀霜剑，冬日严寒更相欺，足以摧折人间草木，百花唯有顺时而开，静待春来。

我国文人历来有浪漫主义传统，“望舒先驱”“飞廉奔属”这样的神话可以堂而皇之出现在《楚辞》里，可是除了梅花，却没有哪一种花朵，能够频繁出现在诗人笔下的冬天里。甚至连武则天这样呼风唤雨的人物，在《镜花缘》小说里，也并不能让御花园里的百花违背天时，悉数尽开。梅花是孤独的，更是勇敢的，它选择了寒冷，以纤弱枝干承载了整个冬天的孤寂，用含苞和怒放点燃了整个冬天的希冀。

愈是寒冬时节，愈见人间温情。放之于历史长河中，陆凯和范晔都算得上可圈可点的人物，一首诗传颂了上千年，如话家常间饱含着深挚友情，至今犹能动人。一枝梅花静默无声，举手攀折间承载了万语千言，成了那个时代难得的感动。一枝梅，不仅跨越了自西晋以来南朝北朝的界限，更打破了横绝在人们心中数百年的成见和隔阂，见证了一段足以照鉴史册的人文佳话。或许从这一刻起，折梅相送便有了不同寻常的含义。

在《红楼梦》里，那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栊翠庵的红梅开得格外好，贾母带着大观园里的众姊妹踏雪寻梅，十二钗吟诗作对好不欢喜，而自视甚高，一向目下无尘的妙玉却为宝玉折梅相赠，成了他幽寂生命中难得的温暖。穿梭在历史的卷轴间，寄寓在世态的冷暖中，一枝梅花，成了冬天仅有的风景，也化身为尘世通达人情的使者。

为有暗香来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雪落无声，梅开有香。白梅与雪最是相近，远观难辨，只有香气能够判别。宋代王安石晚年寓居金陵时常作小诗，“雅丽精绝，脱去流俗”，世人称之为“半山体”，这首《梅花》便是其中的佳作之一，成为千百年来咏梅的名篇。

梅花与雪是冬天仅有的灵动，自古以来就不乏有人两相对比，宋代卢梅坡曾写过一首《雪梅》，算是了却了这一段争议：“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雪白梅香各有千秋，仁者智者应该各有所爱了。梅雪固有不同，亦多有相通之处，宋代辛弃疾说梅“更无花态度，全有雪精神”，形体虽异，但澡雪精神却是相通的，只是梅为有生之物。雪的白来自天然，是一种不必选择的自然白，而梅花的香却来自自我，是一种明知艰难却义无反顾的坚定选择。

王安石是欣赏这样的暗香的，或许在梅花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还记得他年轻时曾经在《游褒禅山记》中写道：“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梅花，不正是选择凌霜傲雪毅然绽放吗？梅花没有躲避严寒，冬天成就了梅花的声名，在茫茫大地演绎着生命的顽强和传奇。

有月的冬日，清冷而安静。没有叶子的寒梅枝丫，虽冷寂却也疏朗，月光之下，树影斑驳，别是一番清癯之美。赏梅宜于白日，也宜于月下，如果说白日赏梅重在观色，那月下赏梅则重在观影品香。这是一种清冷到极致的美，也是一种清幽到极致的香，这种香没有来往蜂蝶的沾染，没有杂花香味的混淆，一缕一缕从枝头传来，如升腾的云雾般缭绕在庭院深处，如博望炉里的沉香般穿梭于楼榭亭台，“麝熏微度绣芙蓉”。寒冬消弭了浮夸的浓郁，清冷沉淀了动人的静谧，梅香注定沁人心脾，醒人耳目，让人细细品嗅，慢慢回味。即便是远远的一枝梅花，散发幽幽袅袅的香气，也足以让人如痴如醉，欲罢不能。

案头清供，冬日少不了几枝梅花。折梅与青鼎白瓷最是相称，与檀架石砚相得益彰。净瓶供梅，是不得杂有他香的。梅香最是清雅，如若揉入他香，便失去了真味，也破碎了意境的完整。如果真要有，也只能是书香和墨香与之相衬，岁月黄卷里的墨香深沉有致，静心方能窥睹堂奥，浸润过隆冬冰雪的梅香清雅高洁，用心方可深得其妙。

知己是梅花

“一生知己是梅花，魂梦相依萼绿华。别有闲情逸韵在，水窗烟月影横斜”，这首《咏梅》出自晚清彭玉麟之手。他清廉刚直，军功卓著，一生酷爱梅花，咏梅画梅无数，更把梅花视为知己。庄周梦蝶、羲之爱鹅，外物之美有时何尝不是自我内心的映照。梅为众芳之首，视梅花为知己的何止彭玉麟一人！

梅花是士大夫理想人格的化身。历代最重梅花者，无逾于宋。宋代咏梅诗数以千计，咏梅词也有近千首。宋代大开科举，是寒门学子涌入朝堂的人文鼎盛时代。“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十年寒窗苦读的逆袭，本身便是“梅花香自苦寒来”的印证。而怀揣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博大胸襟去施展抱负，则更需要凌霜傲雪的坚强和勇气，在审美趣味上也与梅花的清雅一脉相承。

文人画的出现，让中国绘画的审美更加注重写意，水墨的简淡中蕴藏着千变万化，无限意境。天青色的汝瓷成为那个时代审美的缩影，雨过天晴那一抹，成为千百年来中国配色表里最神秘的色彩。淡泊名利的陶渊明被重新审视，诗意田园成了文人士大夫的精神归宿……与梅花相近的品格，与梅花相关的品位，无不在这个时代大放异彩。

《菜根谭》中有一句“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异非至人，至人只是常”，以此比梅，颇为相类。就像《楚辞》中屈原以香草自比一样，梅花是君子的知己，历代君子常常以梅自况，并以此砥砺品行。《爱莲说》中藏着周敦颐的影子，而《梅花》《咏梅》中又何尝不是藏着王安石、彭玉麟的影子呢？这样的梅，淡极始知花更艳；这样的人，平淡中蕴藏着山高水深。梅花在锐意进取中藏着淡泊，与我国古代士大夫儒道兼修的传统何其相似，事功与隐逸，兼济而逍遥，正如帮刘邦立定天下而随赤松子游的谋圣张良，像助勾践灭吴后退隐五湖的范蠡……

“兰芳不厌谷幽，君子不为名修”，与兰花同为四友，梅花亦是如此。千百年来，因为人们爱梅喜梅，梅的品类不断增多，可始终不变的是高贵脱俗的品性，还有“只留清气满乾坤”的坚守。即便广受世人追捧、万千赞美，梅花还是梅花，清雅如此、高洁如此、淡泊如此。